七八岁的时候放了学没事闲溜达,屋前一个破木箱子引起我极大的兴趣(因为里面在咯吱咯吱响),我掀开木头盖子一看,嗬,里面旧棉絮上躺着一堆花生米大的小老鼠!有的刚睁眼,还有几只尚在混沌世界里。加起来有六七只。我拿了一个小玻璃瓶,铺了一小片棉絮,把它们一只只请进去,高兴得猴蹦乱跳。
小的东西没有丑的,小牛、小马、小老虎哪一个也不丑,老鼠再丑也是它娘的宝贝蛋。不管从老鼠它娘还是凭良心讲,小老鼠大大的耳朵、小小的眼、一根粉丝尾巴拖在后面,我看是挺美的。可惜的是,这老鼠从古到今就没混出个样来!
不管它,我们小孩也不是研究老鼠的。我心里只有两个字——好玩。
我端着这一窝子老鼠,几个孩子传来传去一睹芳容。小孩懂什么,又摇又敲,又晃又捣,真把它们折腾惨了。你看,倒出来又放进去,换了瓶子换盒子,三折腾两折腾,这窝子小老鼠怎么难受还用说吗?起码它们来到这世界之前,要是知道到了人间给弄成这架式,怎么也得求上帝晚生它们几天,过山车、摇滚椅也不至于这么往死里颠弄。
结果,两三个小时下来,这窝子小老鼠有的还没睁眼看一看这世界就给弄得咽了气。它们回去怎么在上帝面前告的状,我们小孩管得着吗,早忘了。我们又有了新任务——掏麻雀窝子去!
第二天,我好奇地又去掀那个木箱盖,看看里面是不是又生了一窝。老鼠窝不是聚宝盆,这一掀,吓了我一大跳,里面躺着一只大老鼠,它已经四脚朝天——死了。再看看木箱外面小阴沟旁,也有一只水泡的大老鼠,甭说,也死了。
这一切还用说吗,这对老鼠夫妻没了儿女,都让韩美林给端了,它们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大了我才知道,这就是伟大的爱!
这“一家人”死在我手里,直到现在仍然耿于心怀。有因就有果,“文革”中我受了那么大的罪,说不定就是这一窝子老鼠在上帝面前给我告的状,上帝一怒,一声令下——折腾折腾他韩美林!
有时候没事我躺在床上看着房顶,自思自忖。我苦命的美林一生坎坷,没想到是几只老鼠崽子给我告的状!不过我不后悔,我认为一个艺术家不折腾不行,折腾并不一定全是坏事,它能使人成熟,使艺术家成材。
1949年7月,一个事弄得我忘不掉,事不大,却挺挠心。
13岁的我参军不到三个月,那时解放战争刚刚开始,被分到修建解放济南革命烈士塔的一个半军半政的单位。其中一部分人是设计师、工程师,全是解放以后留用的,他们拿的工资挺多,究竟有多少我不知道,另一部分是来自解放区,从司令员到炊事员都是供给制,一个月两块三毛钱。这个建塔委员会的第一把手叫万春浦,是司令员,我给他当通讯员。
战争的原因,所谓供给制就是每人发一件军装褂子——用槐树豆子染的、老粗布做的、解放区的妇女一针针缝的、不论大人小人都是一般大的军装。
这里吃饭不要钱,每周吃一次馒头开一次荤,13岁的我还没吃过大米,馒头夹肉还没张口腮帮子已经满是口水了。参军第一天赶上吃大肉包子,瞳孔都放大了,一口气吃了九个,撑得我两天没爬起来。丢人又现眼,里子面子也顾不上了……
解放战争,经济困难,参军时要自带行李,我母亲、奶奶、弟弟留下一条大被子,给了我一条不知铺了几辈子、压过不知多少年、都快成了硬板的褥子,全家怎么过来的,可想而知。不过我是个孩子,并没感到什么苦。
野外的蚊子、苍蝇、小虫、小兽不断地来这里凑热闹,因为这里有灯光。在这个满是坟头的四里山上,一个残留的日本神社就算是我们“单位”了,屋里屋外其实一个样,战争的原因,这神社给炸得没有一块完整的墙,只好用席子一围。炎热地夏天,蚊子、虫子一起进攻,我没有被单,没有蚊帐,军装褂子是我的枕头,我只好把那床硬板褥子卷成筒,夏天我就是这么过来的。
睡不着的不止我一个,大家干脆凑在一起闲磕牙,我经常加入到这个“队伍”中来,听那些关于解放区、旧社会的新鲜事。解放区来的讲战争,大城市来的讲十里洋场,我什么都想听,穷人的孩子没见过世面。
有一天晚上,热得实在睡不着,神社的高台上围着一堆人听吴工程师讲故事。其实他只是个助工,三十来岁,他会打乒乓球,会滑水,会照相。他讲得津津有味,我凑上去的时候,吴工正在大讲羊奶有多么大的营养,在四里山上养上一只羊喝奶,就能保证你怎么怎么不缺什么什么营养……弄得大家一会儿想喝奶,一会儿想养羊……讲着讲着他像发现了什么似的向前看,眼睛发直,大家一起跟着向他看的方向瞄。
还没看清是什么东西,他抓起屁股底下那条板凳向着前方“冲刺”,我们跟过去一看,原来是只小刺猬。吴工说:“它的声音像孩子哭,我从小就知道。”
怎么哭?还没来得及“推理”,“小孩”已经哭上了,哭得非常非常凄惨。
原来他拿凳子腿压住了刺猬的后腿,坐在上面转着碾,碾了左腿碾右腿……刺猬凄厉的惨叫声,在这静静的四里山上,几乎是整座山都在哭叫……。
谁都听不下去了,求情的人百分之百:“饶它一条命吧,快放了它吧!”……
小刺猬在大家的求助下拖着两条报废的腿隐没在草丛里。……
那天大家都没睡着。我小孩再不懂事,这情这景我能忘了吗?一辈子都忘不了啦!
第二天下午,我上山换岗,路过草丛,隐隐听到昨晚“孩子”的哭声,同时还伴有咕、咕的声音。我朝小路六七米的地方看去,心里咯噔了一大下——那只受伤的小刺猬竟然拖着两条烂腿上了山,有三个“孩子”嗷嗷待哺,围在“妈妈”身边,这“妈妈”一见了我那个惊吓劲儿……我小孩再不懂事,这明摆着的人情事理还不懂吗?!
我真哭了,抹着眼泪上了山。
接着每天上下岗我都远远地看着它们。这两条残腿的小母亲有窝也爬不进了,那三个小家伙能不能吃到奶也是不言而喻的事了——它妈妈已经不能动了……。
三天下来再去看它们母子,“妈妈”已经没气了。
我扛着枪(我背不起来,个子太小枪比我高),一口气跑到山上,我小孩再不懂事,这个死了的冤魂不能不说在我当时是一个多么值得一悲的大事!
吴工说他自小就听这声音,那得有多少刺猬死在他的凳子腿下……我又哭了。
刺猬不大,比老鼠大一点,可这“爱”竟有这么了不起!
大了,成人了,成材了,脑袋瓜子也不一般了,我想到的、看到的、听到的,见到的都使我想起这个“爱”字有多么伟大,它是天底下最伟大的一个字!
世界上人口六十多亿,即使所有的男人都不爱孩子,尚有三十多亿母亲在爱,何况男人也不会这么狠心。
除了人之外,占大比例的当然是动物、昆虫,甚至还有植物,它们都对爱子这方面都有一个伟大而可歌的故事。
战争中的壮烈牺牲,那是出于对祖国、对信仰的一种使命,那么母亲对儿女所做出的一切献身精神就是天命。艺术家对这种永恒题材不遗余力地歌颂,亦是由衷的、推卸不掉的天职。
为此,天底下最伟大的一个题材、也是艺术创作中最值得颂扬的,就是那一个字——爱。
人很自私,母亲生孩子的那种痛苦,母亲知道,儿女可并不一定领情,古今中外这方面的例子举不胜举。试看那些游子浪人,诗词歌赋万万千,颂扬情爱的、妓女的浩如烟海,颂扬母爱的少之又少,这也是我偏爱这题材的因素之一,要知道,没有母亲,就没有一切。
小时侯就知道“母亲”二字是多么神圣,“孟母择邻”、“岳母刺字”,不论是在什么场合,第一个倾心支持你、支撑你的,肯定是你的母亲。
时代不一样了,每个时代都有一个主题,对有些人,现在的主题是挣钱、升官、养二奶(甚至养三奶、四奶的都不新鲜)。现在“母亲”一词的概念也有所“松动”,相夫教子的有,但是“两不误”的也有,母亲不像母亲,一生就是一个字,不过它不是“爱”,而是“玩”。
转型时期,一切的一切都是陌生的,什么都不成熟,因此,一些人捞国捞民,不遗余力,造成“挣钱”大潮,在这大潮中,有的成了亿万大富,有的则一贫如洗,苟延度日。女人、母亲的涵义当然也变了。
“一夜情”是小儿科,这是一些很现实的、不为“目的”为“过程”而活着的年轻女人,她们根本不想当母亲。用她们的话讲:“看开啦!”“今朝有酒今朝醉”,男人有几个是靠得住的“白马王子”?不如“自由小鸟”日子过得潇洒。对上眼就上床,不问姓名,不问一切,不要钱,给钱的不叫“一夜情”。
三陪、五陪、八陪,总之是“陪”,这里就有“服务”性质,“不给钱姑奶奶我能陪你吗?”这群女人都是从“经济拮据”派生出来的一支“队伍”,她们最大的资本是靓丽、年轻,凭着这两条,花上几年时间,票子、房子、车子全到手,至于“王子”,不管啦,也顾不上了!当然“母亲”成了一个最不值钱、最最“牢狱”的代名词。
“二奶”、“三奶”还用说吗,就是从前的姨太太。男的撂下几个钱让你也过上房子、车子、票子、娘子都有的海市蜃楼般的富贵生活,一旦大太太拿着棍子找上门来,孩子、车子、房子、票子、王子又全没啦!孩子是男人家的种,找几个流氓就给你抢回来,转到乡下又乡下,找上一家人,放下一点钱……这“母亲”当得多窝囊!此时此地,你怎么也感不到“母亲”二字是伟大的、神圣的字眼,还不如死了的那鼠它娘和鼠它爹来得壮烈和伟大。
至于那些乱了套的纵欲的女人,这是人渣,生了儿女也不会为儿女所敬重,这种人身兼数职——“情人”、“二奶”、娼妓,总之,咱们老一辈的叫“破鞋”。“笑贫不笑娼”,这种女人不穷亦娼两不误,她们脸皮厚,偷、摸、拐、骗身手不凡,吃、喝、嫖、赌样样在行……这种“母亲”当了也没劲,儿女长大了不躲着她才怪呢!
近日,在报纸上看到“母亲”让自己的女儿从六岁起当了六年的暗娼,直到十二岁,“母亲”抓起来才“解放”了这个孩子。当得知这个女孩没人养、没人管、更谈不上上学后,我打电话给报社说我来养这个孩子,没想到报名的已经有一百多人了。面对这个事实,不是令人也感到有些欣慰吗?这个社会大多还是善良的好人。
不能再写了,再写就写不下去了。
创作母与子雕塑群,之所以是“群”,我是想用重复的方法表现母亲的伟大、母爱的神圣。
目下独生子女、娇生子女、弃生子女、孤生子女占着绝对不小的数目,同时他们还影响着不是这类“型号”的孩子门。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性——自私。横、娇、独、霸,没有上进心,喜欢吃现成的、捷径式的生活,什么特长也没有,绝对不工作,打算一辈子吃他老子的饭。这些寄生族在中国一个十几亿人口的国家,何止是上百万!?
仅仅一个缺碘,中国每年都有600万傻子活在社会上,想想那些小“皇帝”小“公主”,这数字是不敢想的。
我们不盼着他(她)们孝顺,起码盼着他们到这个世界上来不能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吧?起码对母亲、对老人不至于动刀动枪吧?但是情况并非我们想象得那么“得意”。
在安徽时我就知道这些宠子宠孙们,饱暖思淫欲,一个小“皇帝”流氓集团在公园里集体强奸妇女时,有一个“母亲”偷偷地在流氓作案时掏了一把流氓的钥匙,以此事后做证,回来一看竟是自己家的钥匙!原来是自己的儿子……。
仅仅为了一点自己的不如意或是没给赌博钱就杀了自己的父母和姐妹……
这种例子不举也罢,都是血淋淋的,写出来看了后会让你恶心几天。
为此,我为什么创作了这么一大组母与子雕塑(估计60来件),还用我再嗦吗?
可怜天下父母心。
对那些忍心的父母,也不要忘记被你们遗弃了的、嗷嗷待哺的“身上肉”,因为我们比起老鼠和刺猬来,我们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