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个人的敦煌

冯：我对你的口述前前后后、断断续续已经做了两年多。你可能还记得开始是在2014年两会期间，那时我们天天晚上在北京饭店顶楼一个房间交谈。此后多次中断，不是你忙就是我忙，今年才痛下决心，一鼓作气把口述做了出来。现在将近完成了，一个想法出来了，就是对你进行一点总结性的工作。这工作有点难。可是，灵感总是在困难时出现——我忽然想，你的三个艺术馆不就是你最好的总结吗？你的艺术世界不就在你这三个艺术馆里吗？就从你的三个艺术馆谈吧，世界上很少有艺术家拥有三个艺术馆，而且都是大型的。无论从规模、品类，还是数量上说，都太浩瀚了，所以我在你的北京馆建成仪式上说，这是你“一个人的敦煌”。你为什么要在杭州、北京、银川各建一个馆？它们之间在内容上有区别吗？

韩：杭州馆是综合性的，我的“四兄弟”全在其中。北京馆最大，作品不仅全面，数量大，而且经典；还不断有新创作的作品补充进去。银川那个比较独特，它表现我与中华民族艺术源头的联系，与根的关系。

杭州馆外景

北京馆外景

银川馆外景

冯：还是一种对传统的敬畏，因为岩画与你关系非同寻常。这个馆的意义，一方面表现中国当代艺术家对自己文化的崇敬，一方面表现中华文明的川流不息，直到今天还被不断地发扬光大。你这三个馆规模有多大？陈列的作品会不会做调换？

韩：北京馆现在一万三千平米，明年扩充到两万九千平米。杭州馆六千平米。银川馆七千平米，现在正在扩建。作品每隔五年做一次大调整，平时有小调换。

冯：这种不断的扩建与内容的调换，是否与你一直创作力旺盛有关？

韩：创作力旺盛是客观存在，我感觉堵不住自己。

冯：对于你这种创造力，有人说是“井喷”，我说是“核裂变”，朋友们都很奇怪，为什么你到这个年龄还有这样强大的创造力？莫言和刘诗昆不是都开玩笑，说要对你的脑袋进行“科研”吗？

韩：画家职业是个积累的职业，年龄愈大积累愈丰富愈深，而且相互发生化学反应。

冯骥才、韩美林与他的朋友们

画室

冯：换一个话题。艺术品拍卖是艺术作品传播方式之一，为什么你坚持不主动地进入拍卖市场？作品进入市场会对你有什么不利？

韩：不与商品过招，我才能前进。市场是要绑架艺术家的，我不让任何东西绑架我。我前边说了，艺术强调价值，不强调价格。只要自己过得充实就行，艺术之外的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我想好了——我走的时候就讲三个笑话告别朋友，告别人间，这就是我的“人生观”。

冯：我还关心你的两件事。一是“大篷车”，一是你的公益活动。你的大篷车是你走进民间与历史的主要方式吗？历史是指历史文化空间，比如贺兰山、云冈、大文化遗址、包括西方文明遗址。民间便是田野乡间了。

韩：我不能不接地气，没有地气我就没底气了。今年我已经跑了上万公里了。前两天加拿大还来请我的大篷车到他们那儿去，去给他们的土著做图腾柱。

冯：我知道你这个大篷车不是辆车，是一种采风行动的名称。你为什么称它“大篷车”？

韩：这是从巴基斯坦一个电影来的。一群演员坐着一辆大篷车，走到哪里演到哪里。我们也是这么干。我在进行染织、陶器、玻璃品等很多领域的创作时，都要到乡下去，同民间艺人一同研讨，了解他们的技艺。民间艺人身上可有很厉害的东西。

冯：你对民间艺术这种情怀到底是从哪儿来的？

韩：还是苦难。没有苦难，我怎么会接触和了解他们，怎么会爱他们？

冯：再一个是你的基金会。你做了那么多公益事业，你出于怎样的思考？用什么方式？

韩：我应该支持穷苦的人，特别是穷苦的民间艺人。但有一条，我必须把这个支持送到他们手里，送到艺人手里，送至学校学生的手里，直接交给他们，我不通过官方。

在画室中堆积如山的画稿

左起依次为：濮存昕、姚珠珠、冯骥才、

谢晋、魏明伦、韩美林

冯：这两个问题完了。最后还有两个问题更需要你的声音——这两个问题必须你说才算数。

韩：你说吧。

冯：你的妻子周建萍是你人生中来得最晚、也是最重要的人。我和你三十多年的朋友，我知道她对你的意义。她是你迟到的伴侣、感情的归宿，也是你事业真正的奉献者。她是在你的艺术世界正要全面开拓的时候出现的。你的三个艺术馆都是她亲手亲力操办帮助你建成的。你家里家外千头万绪的事情及其压力，她都承担了。你每次曝光在大庭广众中，却很少能见到建萍的身影。

韩：是的，她不参加。

冯：但是她在你的世界中无所不在——这就是妻子。对于一个男人来说，真正的妻子是无所不在的。她是一个有很高境界的女性。你来说说“妻子”这两个字美妙的含义吧。

韩：我不客气地讲，全心全意投入我的事业里面，给我最大的支持的，排第一的就是我太太。

与妻子周建萍

在国博举行的艺术大展上

冯：行了，你讲得很真诚，直率，你说“排第一”。这句话是你的风格，到位了。朋友们都知道为你这种超即兴、任性、拼命的人做奉献需要付出多大的代价。现在问最后一个问题。

韩：问吧。

冯：回顾你这一辈子的事。应该说老天亏欠了你，叫你受苦受难，苦了人生的一半；老天也偿还了你，在你人生的后一半时间里，让你随心所欲地干你痴迷的艺术，还给了你一个能力超群的助手与真正理解你的伴侣，而且你八十岁了，依然这么精力旺盛，才思敏捷，脑瓜特灵，说说“命运”这两个字奇妙的含义吧。

韩：人啊，遵命吧。我的命很神，也很奇，但我并不傻。

    2016.8.1 

（ 完 ）

选自冯骥才《炼狱 · 天堂》

（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