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美林:“我常常会跟大自然、跟动物(包括我画的动物)说话”
发布时间 2017-10-07
  

第三章    四兄弟

(绘画·天书·雕塑·设计)

 

一、绘画

 

冯:今天咱们的话题直奔着你的王国——就是谈谈你艺术的本身了。我把你的王国或称世界分为四个方面,绘画、天书、雕塑和设计。你认同了我这个分法,还称它们为一母同胞、相互影响的四兄弟。现在咱们将你的四兄弟一个个谈一谈,首先谈绘画,你的绘画种类多,最常画的是哪几种?

 

韩:国画、麦克笔画、硬笔书法那种笔画的画。还有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刷水画和钢笔画,那是从监狱出来没有作画工具时自己发明的,现在很少画了,偶尔才会画。

 

冯:你称自己的画是国画还是彩墨画?

 

韩:国画,因为这种画能够代表中国,甚至代表东方,而且一开始就与文字、与书法联在一起。毛笔的出现,最初不是为了画,而是为了写。

 

冯:所以,中国画——特别是写意画,在题款时不是题某某人画,是题某某写。

 

 

作画

 

韩:东西方绘画是两种不同文化。前边咱们说过,西方人执笔叫做拿笔,没有太多的内涵,中国人执笔叫做提笔,提就要提气。中国文人又把书法与养神、养气、气功联起来,西方人没有这些。

 

冯:你讲究这些东西吗?

 

韩:气是有的,没有气画不了那种一米多的大马头。一匹大马一头大牛需要一口气画下来,西方没有这种画。但在工具上,我认为它是为我服务的。对于艺术家来说,工具材料从来不是最重要的,形象是主要的。只要形象出来就行,不管用什么工具,也不管用什么方法。

 

冯:我同意这种说法。毕加索用一个自行车的车把和车鞍就完成了他的《牛头》。再比如克里姆特,可能受东方人的镶嵌和古罗马的马赛克的启发,连玻璃和金箔都用到画布上了。看来你也是形象第一的。你很注重形象的形体和神态,重视形象的表情吗?

 

韩:我重点抓神态和形态,所以我没有重样的。至于表情,我另外处理,我单搞表情。首先是写生,有时我专门去对各种神情与表情写生,比如在海外,我会把旅店里的小记事本全掖在衣兜里,只要有机会,我就掏出小本子把各种有特色的面孔和神气记下来。我的写生一直没有间断过,揣摩各种表情与神情也是我魔鬼训练中一个重要内容,到了下笔作画时就用上了。

 

《马》

 

冯:依我看,你现在好像愈来愈不重视形象的生理结构了,更看重笔墨与色彩的结构。你的大写意愈来愈简练,甚至抽象,我认为你在升华自己。你同意我这看法吗?

 

韩:你说得对。这个升华,就是提炼,是最难的。你说我愈来愈不重视生理结构,实际上这个生理结构我早背过了,太熟了,这是我的基本功。不管我怎么画,最要紧的部位也不会丢掉。哪怕只剩下一条线,也不会丢掉那些最要紧的。你看看这根线里边这些骨头和肉,全都有。

 

冯:背下来就可以随心所欲了?

 

韩:对。

 

冯:你追求什么?

 

韩:形象解决了,没问题了,就是笔墨的美。

 

冯:笔墨是一种形式感的东西吗?

 

韩:笔墨的形式感是一种形式美,它是一种修养。可是,它还是一种语言,要处理好形象,表现出形象的。如果表现不出形象的神,再好的笔墨很难成立。

 

冯:笔墨不能孤立存在——这说明你的画不是抽象绘画。

 

韩:齐白石不是讲神似吗,李可染不是说所要者魂嘛。形式美还得服从形象的神,形象的魂。比如四个小天鹅跳舞,其中一个咬着嘴唇,单看挺美,有性格,可是不行,四个天鹅必须表情一致,一起微笑;单单你一个咬着嘴唇不行,必须改掉。就是这个道理。有时你笔下出来一些特别神奇的效果,可是为了形象整体的美,还得把它盖住或抹掉。

 

 

为人民大会堂创作《苍鹰》的情景

 

冯:你怎么看大写意画中的偶然性?偶然的效果?

 

韩:艺术没有侥幸。有些效果看似偶然,实际上是在很多年功夫基础上很自然出现的,绝非碰巧,没有手头功夫就出不来那东西。

 

冯:你是说偶然也是一种必然?

 

韩:偶然是长期积累中出现的一些火花。

 

冯:我对你的画另一个感兴趣的是色彩,也就是墨与色彩的关系。你的画首先是墨,墨在你的画中唱主角,是你画的骨架。墨也是中国画特有的颜色。你的画主要靠墨。再一个是色彩。你的色彩非常独特,你很少用传统绘画的色彩方法,如金碧、浅绛等。你的色彩主要来自民间美术。民间美术基本采用原色,而且这些原色只有几种,极其浓艳,如玫瑰红、翠绿、湖蓝、鲜黄等。我不明白,你是怎样把中国画的水墨与纯民间的色彩搞到一起的,并形成你独特色彩体系?这是个大问题。

 

韩:墨是中国画的主调,也是中国人独有的,西方人的画里很少用纯黑。中国人的墨是一种语言,一幅画可以不用其他颜色,只用墨就足够了。中国画用墨讲究惜墨如金。其实不只惜墨如金,也惜纸如金,惜色如金。中国人在怎么把墨和其他颜色放在一起上面,捉摸了上千年。我认为最重要的经验是惜色惜色就是不破坏墨这种语言。民间的色彩只是简单几种颜色,不复杂,但是用起来也很讲究。这种讲究是给贫穷逼出来的。在民间,老百姓一年才吃几次白面馍馍呵,只有过年时候吃,还要庆祝过年,于是就在蒸好的雪白的面馍上边画个花儿。用颜色也得花钱呵,就弄来一点点玫瑰红和翠绿,放在小酒盅里泡泡,拿根草棍蘸着颜色在面馍上点个花儿。虽然简简单单,红红绿绿,但是非常漂亮也非常强烈。这不是惜色如金吗?

 

《鸡》

 

冯:看来你在墨的骨架放上民间的色彩时是惜色如金的,十分讲究的。

 

韩:不讲究就俗了,大红大绿不好玩啊。墨就更厉害了。墨还要玩出浓淡干湿。浓淡干湿就是调和色,调和色就是灰调子。黑白红绿是主角,是对比的,还要靠灰调子助推主角的精彩。

 

冯:墨的浓淡干湿又涉及到水的运用,水也是个重要的角色,甚至是墨的生命。

 

韩:焦墨不是同样厉害吗?单一个黑,玩好了也不易。说要水,还离不开纸。中国的纸与西方不一样,中国的纸就是灰调子。的学问就更大了。

 

冯:还有更多绘画技术性的问题我会另外与你谈。我想知道,你的另一画种——麦克笔画。这种画很独特,感觉特别,很美,很丰富。是你独创的吧?

 

韩:我画画什么工具都用。麦克笔画还要感谢田原,漫画家。七十年代中期我还没平反,没有毛笔和宣纸,就是画刷水画那时期。一次,在南京住在田原家,他桌上放着几支麦克笔,我没见过这种笔,一用感觉挺好。我的《百鸡图》就用这种麦克笔在他家画出来的,后来别人也送给我几支这种笔。我这个画种就慢慢画出来了。

 

冯:你的麦克笔画在运笔上有一种奇妙的效果。这种笔的笔锋是扁方的,触纸的效果与众不同,关键是你很善于发挥它的特点。

 

韩:这说明困难对一个艺术家不是坏事。有时我还把它用到国画里,也很美。反正我形象至上,不管什么工具。

 

冯:你的动物画很可爱、亲和、纯真,即使很凶猛的动物在你笔下也变得叫人爱怜。为什么?

 

韩:我认为,只有从坎坷的生活里走出来,才懂得爱。我曾经得不到爱。在监狱里边没人给我送衣服,你知道单裤单褂、烂被子是怎么从一个个冬天过来的吗?一天只有放风时才看到一次天空,下雨只能听到雨声。等我回到人间时,我有一种激情,我爱生活的一切,直到今天。现在吃完饭,桌上有几粒芝麻,我也会用手指沾了放进嘴里。我常常会跟大自然、跟动物,也跟我画的动物说话。我认为这和我的人生经历有关。人间最大的爱是母爱,我感觉我用母爱对待它们。不论小蛇、小狐狸、小熊,都把它们当作孩子,就这么简单。

 

冯:你的画强调主题吗?

 

韩:年轻时注意,一张画没有主题就看不懂了,现在不是了,艺术无道亦有道,爱什么画什么,爱画什么画什么。

 

冯:最后的问题是关于你的画本子。从你在淮南瓷器厂的《纳步》至今,大大小小的画本子就一直没离开你的手——

 

韩:是的。我画的画本子不计其数。在我一生用的时间上,最多的就是画本子,其次才是书法,单纯的绘画排第三。

 

冯:你在画本子上主要画什么?我看你这些画本上都是密密麻麻数不尽的形象,令我吃惊。

 

韩:作品构思、形象研究、变形、设计草图、天书记录等等,都有。你刚刚说的那些无穷无尽的形象——总有几百万吧,这也是我对自己的魔鬼训练

 

绘画手稿(一)

 

冯:你的魔鬼训练除去当初为了练手,练画,还有什么目的?

 

韩:你说得对。当初我做人的自尊都被拿去了,为了建立自己的自尊才对自己不客气,进行魔鬼训练。现在,老实说,咱俩都算功成名就了,还需要画得这么勤这么苦吗?可是咱俩都还带着学生,这么干对学生会有个影响。咱们需要真正的接班人。

 

冯:你画这些形象时也过瘾吗?

 

韩:在创作构思上边,我可以明明白白告诉你,没有过瘾,只有苦苦求索。这是我下苦功夫的地方。只有画起来时,也就是上了台时,才过瘾。另外一个,让观众过瘾是我的目的。但是在这之前所有的过程都是枯燥的,我把这两方面严格分开。

 

绘画手稿(二)

 

 

二、天书

 

冯:咱们需要谈一谈你艺术世界里另一大项——天书。天书是你的书法,我想,在国际上你最受关注的恐怕是天书。一是你的天书具有很强的现代感和抽象性。还有,在西方人眼里,天书还有一种东方的神秘性。在西方人的东方观中,他们总是把关注点和兴趣点放在他们感受到的神秘性上。天书的神秘性不是你刻意制造的,因为天书里有文字的东西,这是一个民族深层的东西。即使这些古文字无法辨识,但它包含着远古人的思想、精神、意念。所以我以为,你的天书首先会受到国际的关注,当然这种充满创造性的现代书法艺术也会被国人欣赏。

 

韩:你说对了,明年的威尼斯大展,对方就提出要我用天书和岩画艺术来感动世界

 

冯:在他们眼里,这是一种非常独特和纯粹的艺术,抽象的、现代的、东方的,这是他们没有的。关键是这东西后边有深厚的历史文化。好,我要来刨一刨你书法的根了。你是什么时候接触到书法的?学谁的?跟谁学?用什么方法学?

 

韩:几岁吧,小学时候寒暑假,家里怕我淘气,送到私塾学写字。一开始就学颜真卿,后来又临了一段柳公权。我老师看我性格比较硬,还是学颜真卿吧。

 

创作天书

 

冯:你认为颜真卿适合你吗?

 

韩:后来我了解他,虽做过官,为了正义叫人勒死了,我敬重他。更体会他的书法里有一股正气。

 

冯:刚正之气,端正之气,浑朴厚重,像用钢铁铸的。书如其人,这才是中国书法的传统。你最初学习的方法是私塾描红的方法吗?

 

韩:临帖,写不好,老师就用长条的板子打,打肿了,握不住笔,还得写。这就是我的童子功。

 

冯:我看你的书法还有汉简的东西。你喜欢汉简什么?

 

韩:汉简,像美人。你看我这本子上的几个字,多美,全不一样,个个都美。

 

冯:端庄又潇洒,还有灵气。我尤其喜欢简书长长的直竖和横捺。

 

韩:这个尾端的劲儿很难写,要很自如。

 

冯:看得出,你这些颜字和汉简的功夫都揉进现在的天书里去了。

 

韩:还有狂草。我在狂草上也下过很大功夫。

 

冯:关键是每一种字体后边都有非常厚重的文化与审美内涵,都叫你揉进天书里了。没有这些东西,单纯挺不错的一根根线条就是另外一码事了,就轻飘飘了。天书里还有一个重要的元素是古文字。在前边你说过,上世纪七十年代,你从监狱出来后,从上海旧书店弄到《六书分类》《金文编》等古文字书,便着手研究和收集古文字。看来,你对岩画、钟鼎、甲骨、石碑上未能辨识的文字与图形都抱有极大兴趣。

 

韩:是,你看我身边这些本子,我直到今天还在不断地收集,一边收集一边整理,再把它们用书法的形式写出来。

 

天书作品

冯:你现在的天书都是这种无法破解的古文字吗?都有出处吗?

 

韩:全有。你以为我有这么好的脑袋吗?这么神奇的字我能造出来吗?我能随随便便胡来吗?没有出处我一笔也不敢写,不能写。你看起来我写得很放,甚至有些不经意,但字体完完全全老老实实地依据古人。如果是我自己造的字怎么敢叫天书?我收集到的古文字千千万万,我写出来的只是其中很小的一部分。

 

冯:你把这种符号式的古文字看作一种另类的画吗?

 

韩:本来远古人就是用画来记事的。有些图形渐渐演化为文字。

 

冯:都说书画同源是从赵孟頫开始的,看来从远古就是这样。

 

韩:一开始就是一回事。不是书画同源,是字画同源,在远古人那儿,我打五个狐狸,就画五个符号告诉你,你说是文学还是图画?那时有赵孟頫什么事。

 

冯:你的天书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韩:开始没有,都是不经意的。开始我只感觉古文字这么美,由于无法辨识,古文字学家不要,扔在一边,书法家没人去写。我为什么不写出来呢?这是古人的创造,远古的美呵。我就写出来了。这还要感谢启功先生。他一次看到我收集这么多无人辨识的古文字。他对我说,这么美的东西,弃之可惜。你是画画的,书法底子又好,为什么不把它写出来。他给我的鼓励是一种动力。

 

冯:你的天书开始写得庄重,多用篆书、汉简,有时还有一些岩画。2008年出版的《天书》就是这种。渐渐草书进去了,进而是狂草,狂草一进去,你的个性也全融进去了,古文字内在的美被你张扬出来,你的个性也充分从中表现出来。这样,你的天书进入一个全新的境界。你第一次真正拿出来向社会亮相,是在国博的韩美林艺术大展上吧?

 

韩:绝对是,狂草也是。

 

冯:这时已是非常成熟的天书了,你得到了艺术界广泛的认可与赞赏。有人把你的天书视为现代书法,因为你的天书有很强的现代感。

 

韩:当然,我是现代人,怎么会没有现代感。

 

冯:有人把你的天书视为一种抽象的绘画,你同意吗?

 

韩:可以啊,你怎么看都可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欣赏角度。

 

冯:反过来,天书对你的绘画是不是也发生作用?我看你后来的汉简《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也变得放达起来。

 

韩:肯定是相互作用。

 

收集古文字的手稿本(一)

收集古文字的手稿本(二)

 

 

 

冯:是不是形式上的作用,线的作用?

 

韩:绝对。天书中线的审美跑到画里了。不是有意的,是不经意的。还有一点,我是从美术角度切入天书的,我注重形象。天书表现出的新的抽象性的形象让我兴奋。从这点来说,天书对于我,既是书法,也是绘画。

 

三、雕塑

 

冯:你是搞平面美术出身的,什么时候对雕塑有了兴趣?在淮南瓷器厂吗?你说那时你常给朋友与工人们捏些动物雕塑,还上了颜色,他们都很喜欢。

 

韩:不,要早得多。1949年参军做通讯员时,司令员见我喜欢画画,正好他调到济南市建塔委员会就带我去了,那里属军队管,给烈士建纪念塔,塔上有浮雕,有几个画家整天拿着炭条搞浮雕设计,我就接触上雕塑了。

 

雕塑创作中

 

冯:你对空间有占有欲吗?

 

韩:所有空间对于艺术家来说都是艺术空间,你看到那个地方,自然会想到放上一件什么艺术品,你对那空间一定会有艺术感觉。

 

冯:还有艺术的想象。我想知道,西方的雕塑重视解剖,中国的雕塑重视传神,你倾向哪边?

 

韩:我倾向于传神,但解剖是我的基本功,而且必须有这个基本功,人体结构呵,比例呵,我这些都掌握了。关键是学中国雕塑的传神。比如我在湖北荆州刚刚落成的五十八米高的城雕《关公》吧,我不是把他作为一个关公,一个神化的历史人物来做;我把它当作一个正义象征,当作一座山来做;当成一阵雄风来做。雕塑还必须有一种感觉——神秘。

 

冯:这个神秘是一种深在的内涵,不能一目了然。

 

韩:不管你有多大气势、多大体量、多大张力,还得叫人揣摩。

 

冯:愈大的作品,向内的东西比向外的东西愈重要。我知道你很喜欢云冈北魏的雕塑,为什么?除去一般人常说的大气肃穆、庄严高洁,还有什么东西吸引你?

 

韩:还是刚才我说的——神秘感。我站在它面前百思不解。除此之外,还有青州的北齐造像,薄衣贴体,极美。谁说中国人不懂解剖?只是不懂医学解剖,其实人体所有重要的东西全有。

 

《吉祥象》

 

冯:一次我问钱绍武先生怎么看北齐的薄衣贴体,这种样式在北齐之前根本没有,之后北周又不见了。钱先生说受了中亚的影响。这话给我启发。古人不是说曹衣出水,吴带当风吗?曹衣出水就是薄衣贴体,曹不兴是中亚人。

 

韩:我还对三星堆感到惊奇,他们怎么会想到纵目呢?怎么会这么夸张,这么厉害?我们的胆子为什么反而小了?我们敢不敢这么大胆?

 

冯:艺术史和科学史不同,不一定愈来愈进化。古代的人物质有限,精神和想象的空间反而更大。

 

韩:艺术家不是在物质中活着,是在精神中活着。

 

冯:咱们再谈谈你的城雕。你的城雕体量都十分巨大,动辄几十米。近三十年中国进入一个大雕塑时代。在城市的高速发展中,在空前的造城运动中,迫切需要新的城市标志,城市雕塑应运而生,这也与官员的政绩诉求相关。但是这给大型的雕塑的创作带来一个蓬勃发展的时期。你在全国各地的许多城市都有城雕名作。从大连老虎滩的雕塑,直到刚刚落成的武汉荆州的《关公》,都是巨型城雕。你认为我们需要这么大型的雕塑吗?

 

韩:我们现在城市的房子多高?古人不可能建这么高吧。老北京的城市天际线是平的,总共才十多米吧?在古代只有大山里才能看见大佛,那是因为佛的周围全是崇山峻岭。过去上海国际饭店才二十四层,便成了上海的骄傲。现在二十四层算什么?城市环境逼得我们必须把雕塑做大。既然是标志性雕塑,人家看不见,还能成标志吗?

 

冯:这话有道理,比如巴黎拉德芳斯的大拱门比起戴高乐广场上的凯旋门大多了,它成了现代巴黎的象征。你这些巨大的城雕想给人们一种什么感受?对自己城市的骄傲感、崇高感、自尊心、敬畏心?

 

韩:都有。比如放在钱江边的《钱王射潮》,我要表现这里的人民一种历史的向往——安宁,所以把民间传说中钱王射潮、保护地方安危的故事拿出来,高扬这种城市精神。再比如放在大庆的雕塑。那里原先什么都没有,一穷二白,一片荒原,几代人硬在大庆这块野地里弄出油来。我就用一只神奇的火凤凰,让它一层一层腾空而起,这不就是这块土地的人民的骄傲吗?

 

冯:你做过的城雕中最得意的是哪一件?

 

韩:都是自己的孩子很难说哪个好。为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创作的《守望和平》是我最用心的作品之一。

 

《母与子》

 

雕塑作品《五云九如》

 

冯:我很喜欢你为广州白云山机场创作的雕塑《五云九如》,很空灵,有一种飞机起飞时飞扬的动感。动感是你雕塑的特点,也是你所有艺术的特点。因此你的作品都是活的,都有很强的生命力。有生命力的艺术一定有感染力。我还想问你另外一个问题,你的不少雕塑特别是铜雕,明显从战国青铜器中吸取了一些元素,你喜欢战国的青铜雕塑吗?

 

韩:战国的东西很严谨。从夏商直到这个时期还是奴隶社会,铜器显示它的财富、权力、杀人无数的制度,所以沉雄厚重,严谨坚实,有雄风。

 

冯:还有股子霸气。这股子霸气汉代还有,但是变得浪漫了、舒展了。汉代殉葬时不再用奴隶活人,改用陶俑作为象征,说明社会放松一些了。

 

韩:相比之下,唐代的东西比较甜了。

 

冯:也变得具象了。你从战国青铜器怎么取东西放在你的艺术里,它自成体系,又很严谨。

 

韩:我就一个字——糅。

 

在一件城雕作品完成前

 

冯:放在你个性的熔炉里?这一点其实又很难,它需要你超强的个性,以及文化的包容与消融的能力。最后,关于雕塑,再问你一个问题。

 

韩:问吧,有问必答。

 

冯:这个问题是关于你的艺术雕塑。你这些雕塑多为母爱、女性、婴儿,为什么?

 

韩:我的底线,爱,大爱。我还有很多动物雕塑。

 

 

《鹿》

深交所雕塑《龙盈乾坤》

 

冯:你的动物雕塑是你动物题材绘画的延伸吗?

 

韩:当然。动物是不会说话的,但它们正在灭亡,很多物种已经消亡。日本的朱鹭,就是中国的朱鹮,当年只剩下九只,我还画过一只,写上第十只朱鹭,现在日本的朱鹭已经绝种了,是我们人类把它们的生存空间抢走了。我当然要为它们说话,表现它们的美,唤起人们对它们的爱。霍金说,如果人类这样索取地球的话,五百年最多一千年地球就毁灭了。

 

四、设计

 

冯:设计是你艺术世界中四兄弟之一,但它似乎最重要,它在你的世界中无所不在。无论在你的绘画里、天书里、雕塑里,都有设计的成分。由于它的存在,使你的各项艺术都具有强烈的形式感和冲击力,使你的形象更具整体性,使你的世界更加特立独行。其他画家很少懂得设计学这门艺术。中国传统绘画是没有设计元素的。在西方画家中,有设计感的画家也不多。马蒂斯有,毕加索有,再一个是前边提到的奥地利画家克里姆特。所以我们必须谈谈你的设计。你出身中央工艺美院,搞装饰、教装饰,你有专业的装饰思维和敏感,你深谙装饰美。在你现在的艺术创作中,设计仍然占了不小的比重。你的设计分做两部分。一是造型设计,它体现在你的陶瓷、玻璃器、木雕、宜兴壶等方面;一是图案设计,主要体现在染织、器物纹样,以及各种logo设计上。你的很多logo都很著名,如国航的标志。你的全部设计都鲜明地具有你的色彩,这很难,是你刻意追求的,还是不经意中渐渐形成的?

 

韩:艺术是顺其自然的,你只管把你的事用心做了,由着你的性情做了,风格是自己形成的。风格是无法追求的。矫揉造作、装腔作势不是风格。需要说明,我在设计上下的功夫是最大的。我在设计上用的时间比画画用的时间多得多。

 

冯:我想知道你要表现自己什么?

 

韩:设计与绘画不同,不是表现自己,而是必须考虑到对方。如果邀请你设计的是外国人,你首先就要知道他们的国家喜欢哪种花,不喜欢哪种颜色。

 

奥运会比赛项目图标

 

 

奥运会吉祥物福娃

 

国航航徽

 

冯:你有喜欢的颜色吗?

 

韩:绘画有,但是设计不能有。颜色是油盐酱醋,设计师是一个厨师。炒菜时要咸就放点盐,要酸就放点醋,要辣就放点辣椒。你对颜色得一视同仁。需要什么用什么。

 

冯:你的设计理念是什么?

 

韩:分两个方面。一方面是美,这里边学问大了。另一方面是从实用出发。比如这个壶,壶把不能纤细,细易折断,壶嘴不能低,低就只能放半壶水。此外还有一个要点,是必须懂得制作材料和工艺,不懂得就会做不出来,懂得反而能够发挥工艺和材料的特点。

 

冯:你讲了设计的两个结合,一个与实用的结合,一个与工艺材料的结合。

 

韩:这是根本。在这先决条件下才是美的问题。

 

冯:从你的木雕的《椅子》看,不论造型还是浮雕的纹饰,你采用了大量古代与民间的信息。古典皇家的,敦煌的,纯民间的。你的设计也追求民族性吗?

 

韩:你可能没有看到,我把非洲的、拉美的、澳大利亚土著的,乃至东南亚的一些东西也糅进去了。在设计上我是开放的。与绘画不一样。当然,开放也不是大敞四开,主要还是民族的,因为我们民族的资源太丰富太深厚了。

 

 

设计创作中

 

冯:最后再谈两个问题。第一个问题,你设计也凭感性吗?

 

韩:所有艺术首先都是感性的。但是,设计有点例外。我的绘画与天书感性多一些,设计理性为主。

 

冯:第二个问题。装饰艺术是外向的。你的另三个兄弟——绘画、天书和雕塑艺术是不是因为有设计元素,因而具有很强冲击力?

 

韩:你说的很对。装饰艺术是给别人看的,不像书画是给自己画的,只有你想到别人,别人才关注你。设计使我在乎别人的感受。

 

冯:这使你的艺术有广泛的受众。你的艺术没有过于小众化的问题。通过与你的交谈,使我发现很多重要的时代性艺术理论的问题,也使我更加坚信,所有个案都包含着广泛的意义与研究价值。

 

(未完待续)

选自冯骥才《炼狱 · 天堂》

(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

 

(来源: 韩美林艺术基金会官方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