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美林:“那个时候我还在画,笔是我的筷子,纸是我的裤子”
发布时间 2017-09-18
  

五、最后三句话

 

冯:现在咱们换一个话题,聊聊你的精神生活。我想,对于你这样一个天生属于艺术的人,不可能没有你的精神的生活。

 

韩:你这个问题是不是太奢侈了。刚才我说我在枪决现场的地上躺着时,看见了月亮,你说我会想到嫦娥吗?

 

冯:在那种境况中,我所说的当然是一种隐性或心灵生活,比如你在号子里不会没有想到女人,你曾经爱过的?

 

韩:我老婆吗?她检举了我,在洞山,我老婆正式提出与我离婚了。我看到离婚书什么也没说,立刻签了字。

 

冯:那么,你还有别的印象美好的女人吗?

 

韩:我对淮南文工团塞给我十块钱和二十斤粮票的女孩子印象很美好。那时我是个人人唾弃的人,她为什么这样对我?她又不认识我?

 

冯:可能因为你有才,他们不是看到你的画了吗?

 

韩:更是由于她善良,是一种天性吧。

 

冯:女人最重要的天性是善良。她长得美吗?

 

韩:很美。她叫程媚媚。我出来后打听到的。

 

冯:你还想着谁?

 

韩:儿子。我那条相依为命的小狗。它的脊梁肯定被打断了,死活不知。它当时扑在我身上两只爪子挠我时,在我的衣服上留下一道道印子,我一直没舍得穿这件衣服,怕抹掉了这印子。后来别的衣服全烂了,没衣服穿了,才把那件衣服穿了。

 

冯:你再没牠一点消息?

 

韩:在洞山与世隔绝了。我被放出来第一个去找的就是它,这是后话了。

 

冯:你在号子里可以看到报纸吗?

 

韩:看守所禁止获得外边的一切消息,偶尔得到消息是远处广播传来的。一次我从广播听说恩格斯的《反杜林论》是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百科全书式的著作。我想,你们说我反马列主义,我就读马列主义,看看我究竟反不反马列主义。我身上还有一块钱。我就写报告要买这本书。

 

冯:买马列主义的书总可以吧。

 

韩:所长把我的报告撕了,他说只能看语录。后来有个管理员给我买了,我记得当时那本书是七角五分钱。我从这本书真学到不少东西。

 

冯:我读过恩格斯的《自然辩证法》,我是当做哲学书读的,我还很欣赏恩格斯的语言。你从《反杜林论》学到多少马列主义?

 

韩:我认识到文革不是马列主义,更不是共产主义理想。

 

冯:文革还与人类历史一切文明相对立,反文明反人性,文革时代才是真正反动的时代。如果把你关起来读书多好,画画更好,你还想画画吗?

 

韩:不是想,而是我还在画画,你信吗?

 

冯:你什么都没有,怎么画?纸呢?笔呢?

 

韩:笔是我的筷子,纸是我的裤子。我用稀饭汤抹在裤子上,干了之后用筷子一划,就出白印子。我天天在裤子上抹稀饭汤子,干了之后用筷子画,没有稀饭时抹点肥皂画。你知道我现在为什么喜欢用狼毫笔吗?跟我当初用筷子画画有关,狼毫硬一些。可是裤子总画就画破了,破了就打补丁,我的裤子打满补丁。

 

冯:你画什么?

 

韩:号子里进进出出有各种人物,各种面孔,都可以成为练习速写的对象。我最常画的是心里的画。

 

冯:我说过人为了看见自己的心灵才画画,这里一定有非常杰出的作品。实际上,此时此刻你仍然保持自己心灵的自由。专制只能束缚人的行动,无法束缚人的心灵。

 

韩:可是专制者总是企图束缚人的心灵,文革不是触及人们灵魂的大革命吗?

 

冯:画画给你带来什么?

 

韩:我画画还有一个目的,我手上的筋不是给他们挑了吗,他们不是叫我无法画画吗?我就是要练我的手,我练了四年,我把我的手练出来了,你看我的手虽然有点残,缺一块筋,但是我照样能得心应手地画画!

 

冯:你是与反艺术、反人性斗争的胜利者。应该说今天,你每一件作品都是一个胜利的果实。哎,我还想知道,你那个号子里的人知道你在画画吗?

 

韩:不知道,他们没兴趣,即使看见也以为我乱画来消磨时光。

 

冯:在这里你没有知己?

 

韩:他们不懂画,却喜欢听我讲故事。

 

冯:你给他们讲什么故事?

 

韩:什么故事都讲,我曾经看过的书很多,古今中外的小说、戏剧、传说,还有电影故事,不过更多是我信口编的。凡是我编的他们都爱听,最爱听的是爱情故事。他们都极度空虚呵,有时晚上九时关灯后我还在给他们讲,看守也站在窗户外面听。我能看见他们的影子。

 

冯:人在精神贫瘠时故事便会诞生。我在文革中也常去给人讲故事。在讲故事时把自己想象的能量也释放出来了。在号子里,精神的土地更是荒凉,你的故事更是必不可少的了。

 

韩:我的故事使我在号子里成了一种精神领袖,有些事他们还真听我的呢。

 

冯:这是一种变态和可怜的精神生活。

 

韩:而且对于漫长无边的牢狱生活来说,靠着讲故事和在裤子上画画一天天走下去,还是太艰难了。你不能总是那么一股劲的活着,有时会觉得完全没有希望,看不到尽头;到了三年之后,一天天显得特别长,真有度日如年的感觉。

 

冯:看来,惟一的办法是使自己麻木了。

 

韩:麻木自己也是很难的,现实时时刻刻会让你清醒。比如1971年林彪事件后,人们从那股子热劲儿傻劲儿拼命劲儿下来了。我在淮南的几个朋友,不知从哪儿听说我三年多没吃过一顿饱饭,就托洞山看守所的一位姓陶的管理员把我接出去吃一顿。借着看病,接出来一次,那时可真像搞地下工作的。

 

冯:这可能吗?

 

韩:姓陶的管理员人不错,是刚专转业的军人,也可能与我这些朋友有点关系,就给办了。

 

冯:用什么理由办的呢?

 

韩:借口我身体有病,那时我瘦成一把骨头了,就说接我出来看病。到外边看病是可以的,这姓陶的朋友在看守所有点权力,我的朋友们就把我接出来了,在一个百货店里边找了一间不起眼的小屋,鸡鸭鱼肉摆了一桌。我一看就哭了。

 

冯:感动了。

 

韩:不是,我那时还是有点愚,一看这场面,我竟然以为北京那边中央知道了我的事,知道我受冤枉了,我就哭了,你看我傻不傻?

 

冯:怎么到了这种时候你还会这么想?

 

韩:我那时太简单呵,真憨呵,有点愚忠呵。我的朋友蒋梦林说:你都成什么鬼样了,怎么还这么想,中央哪儿顾得上你,再说中央知道你是谁呀,这是我们哥几个给你办的……”这几句话叫我回到现实里,我又哭起来,这一来哭的就不同了,是明白之后的哭,哇哇地哭,哭得我竟然满桌子的菜什么也没吃。

 

冯:你有叫人不好理解的憨的一面。你艺术的智商超高,但你社会的智商好像差点,要不莫言说你有点没心没肺。这也许正是你可爱的一面。可能你一门心思全在画画上面,把人画傻了。傻是一种单纯。我常想,只有你这种人、这种性格和你这种纯粹的性情,才使你能把艺术干到这样一种不可思议的境界。

 

冯:从时间上看,现在距离你从这里走出去的时间好像不远了。你是1972年被放出去的吧?

 

韩:如果我再关在里边,恐怕永远走不出去了。我身体已经完全垮了。管理员已经看出我不行了,不大叫我出去劳动了,每天叫我在院里多坐一会儿,晒晒太阳。

 

冯:这也正是刚才说的恩格斯《自然辩证法》那本书里的一句话,他说人类最后消亡时,地球渐渐变冷,人类都跑到赤道附近,去吸取愈来愈少的生命必需的太阳热。

 

韩:我们每四五个月理一次发。四个多月头发很长了,一剃一堆。这时我理发,感觉我剃下的头发不是从头上掉下来,而是飘下来的,又细又长,落在地上,是黄色的。头发是人健康的象征。我感觉我身体快不行了。

 

冯:那位所长呢,对你怎么样?

 

韩:有一次所长叫我和一个叫胡傻子的把院里的一口缸搬到另一边,这缸的缸口有一米多粗,一百多斤重,我才几十斤重抬得动吗?上去一用劲,就全不知道了,后来弄到树荫下边半天才爬起来。这时候我又患上了疟疾,根本吃不下东西,真临到死亡的边缘了。这时所长叫人把我弄到一个空号子去,是个小号子,害怕我传上别人,又不放心我,叫两个小偷看着我。三个人睡一个大炕,倒是不挤了。国庆节时,每个犯人分到一小块肉,我也吃不下去,给那两个小偷吃了。我连肉都不想吃,觉得没什么气力了,快完了。

 

冯:疟疾怎么治的?

 

韩:有个任管理员,是个副所长,他给了我一片奎宁,没想到这一片奎宁竟然救了我,疟疾居然好了。原本这一片奎宁并没有这么大效力,但是救活了我。可能真像书里说的,人到了底线,一滴水就能活。

 

冯:也许你好久没吃药了,不常吃药的人偶尔一吃特别管用。我想知道,在放你出来之前,你有没有预感?

 

韩:我根本不会往那儿想,早认为自己没前途了。可是一天去劳动拔草,所长对我说:韩美林你出去后可以发挥的地方多了,好好改造就是了。我听了挺奇怪,他怎么对我说这话,口气也不像平常那么凶了,是不是要放我了?这想法也就是一闪念。绝望已久的人不会往好处多想,多想就是苦恼。可是真的没过多久就放我了。

 

冯:哪天放的?

 

韩:十一月七日。

 

冯:谁通知的你?

 

韩:所长,他把我叫去。

 

冯:找你谈话?

 

韩:设一个陷阱。

 

冯:我不明白。

 

韩:那天所长突然把我叫去,对我说:要放你了,明天你们单位就把你接回去了。你在这儿待这么长时候了,你有什么委屈可以发一发,出去就别发了,你在这儿发的不会给你算什么。

 

冯:这可真是个陷阱,你要说点什么不满的话,又成了对无产阶级专政不满的言论了,你也就别想出去了。放不放你不是他能决定的,上边要放你,他不能不放。可是,你如果有新问题,他就有理由把你再关起来。这人可真够歹毒的。

 

韩:你认为我是白受了这么多年的罪了吗?还会那么单纯吗?我难道不知道他在套我?能上这个当吗?

 

冯:你怎么说的?

 

韩:我说我韩美林就说三句:一、我不是反革命;二、是自己的阶级兄弟;三、你就是给我一支枪我也不会杀人。

 

冯:他说什么?

 

韩:他什么也说不出来了。我算聪明地过了这最后一道鬼门关。

 

冯:你总算会保护自己了。你没白坐牢。当然,你付出的学费无可估量了。应该说这种聪明是命运教出来的,就像很多动物有自我保护的本能,都是在险恶的环境中造就出来的。这是不是我们这一代的悲剧呢,下一代人能理解吗?是不是会认为我们是一群苟且活命的可怜虫?可是——我想,如果把他们拉进那个时代,他们会怎样?评价那个时代是一回事,承受那个时代就是另一回事了。

 

冯:第二天——1972118日,这也是你人生重大的日子,你离开了洞山100号,离开号子时有什么感觉?

 

韩:我说不好离开号子时的感觉。我把牙膏、草纸和破褂子全留给弟兄们了,《毛选》也留下了。管理员在旁边,什么也不能说。一个小偷跟我挤挤眼儿,至于重刑犯——该枪毙的,就摸摸他的肩膀吧。其实碰到别人放出去的时候,各人想的还都是自己的事,自己的将来。

 

冯:这一天,厂里派人接你来了吗?

 

韩:一个姓尹的工人接我回去。我办了手续,领回当年进洞山100号时上缴的东西。皮带已经烂了,断了几截不能要了,工作证上的照片发霉了,那个雕刻的小木头人还有,是个朝鲜姑娘吧,我拿在手里了。还有一点点钱。我离开洞山,说不好当时是什么感觉,反正外边的柳树已经成大柳树了,进来时一头小黄牛已经成挺大的母牛了。可是一上公共汽车就感觉回到了人间了,而且是天上人间。听到小孩子哭,自行车铃响,看到卖东西的小店,我激动极了,我感觉我是人了。我看到卖馄饨的,卖香烟的,哪怕是走路的人呵,听到小贩叫卖的吆喝声呵,我已经四年多没听见没见过这些东西了,我回到人间了。可是,我走回厂里的路上就没劲儿了。走一段坐下来歇一会儿。我身上不是还有一点钱吗?先买一包饼干吃,没想到饼干这么硬。我已经快两千天没吃到硬东西了。在号子里天天喝的全是稀饭菜汤,没有咀嚼能力了,受不住硬饼干了,扎得满嘴生疼,吐出来全是血。后来一个医生对我说,多亏你吃了饼干有察觉,有的犯人出来吃得饱饱,几天就死了。那个胃长期以来萎缩了,猛一撑,没能力消化,很容易死。

 

冯:真是闻所未闻了。

 

韩:那个姓尹的工人把我领到保卫科,告诉我三恢复,恢复工作、恢复工资,还有什么恢复我就不记得了。厂里对我还不错,给我一间六平米的小屋住。

 

冯:记得你前边说过,你放出来第一件事是去看你的儿子,那只小狗。

 

韩:是,我不给了工资有些钱了吗?就买了肉去看它。

 

冯:我写你那小说《感谢生活》,也写了这个提着肉去看小狗的细节,还写你见到了那小狗。

 

韩:实际上我没见到牠。我去到杨师傅家,杨师傅见我又瘦又小、非人非鬼的样子吓坏了。我说,杨师傅我没事了,回来了,我不是看你的,我来看看那只小狗。杨师傅说小狗那天被打断脊梁,嗷嗷叫了两天就死了。

 

冯:哎,你都不知到哪里去纪念它。

 

韩:可我永远不会忘掉它,它是为我死的。

 

冯:你后来爱画狗是不是也与这小狗有关?

 

韩:狗确实比人还忠实,我说忠实,是因为它绝对不会出卖你。你听说过哪只狗出卖它的主人吗?所以我总画它们。我的《患难小友》画的就是我心中的这只小狗。

 

冯:我知道,那是你那个时代的一幅代表作,一幅叫人感动的作品。如果人们知道你这个故事,会更爱这幅作品。在你回到厂里之后,厂里的同事们还把你当作反面人物吗?

 

韩:好多了。可是文革还没有结束,运动还总一波一波地从上边掀起来,另外我还没有彻底平反,还在淮南瓷器厂劳动,没有回到合肥,所以政治与我的关系时隐时现。厂里究竟还有几个当年把我往死里整的人,他们是靠运动吃饭的,恨我不死。比如批林批孔来了,他们又活起来,趁机把我设计的东西砸了,运动过去又照旧叫我去搞设计,或者给厂里各个车间写写标语。可是,下边的工人待我很好。

 

冯:怎么好法?

 

韩:工人待你好,表达得很简单很直接,给你做点吃的送来。那时我无亲无故,孤身一人。他们送点吃的来,我就很温暖。

 

冯:有女朋友吗?

 

韩:我在安徽二十二年没有再碰过女人。只有一个女孩儿,她喜欢我的才,有时到我的小设计室来聊天,我俩聊得来,渐渐要好了。那时男女青年要好很单纯,有时我骑车带她上街,她坐在自行车的后架子上,手搂着我的腰,叫人看见了,告诉她爹。她爹以前就和我认识,关系还不错,可是因为我还没有平反,怕他女儿跟个反革命好上没有前途,就坚决反对,还要揍我,她兄弟也要揍我,还拉来很多人要打我,一时闹得挺大。我厂的工人们就守在我的房子周围掩护我。后来那女孩调到了市政府工作,跟我做朋友确实不大合适,这事就岔了。因为这事,我知道自己身上还有政治问题,也就没再交女朋友,我不能影响人家。

 

冯:淮南文工团那个程媚媚见过吗?

 

韩:见过,她结婚了。不过我出来后,淮南文工团的演员、美工,还有一些爱画画的,都常来找我,大家聚聚。我就给他们捏些小动物,小猫小狗小鸡小狐狸,上了颜色送给他们,我还画画给他们,大家都很高兴。

 

冯:你画哪一种画,画什么?

 

韩:那时候人物画只能画工农兵,我却不能画,容易叫人挑错,说我歪曲工农兵形象。我就画各种好看的花卉和各种可爱的动物,他们都喜欢。那时出版的画动物和花鸟题材的很少。

 

冯:基本上没有,那属于资产阶级的闲情逸致。你画的是国画吗?

 

韩:我没有宣纸怎么画国画,我创造了一个新画种刷水画,回头我细讲给你。我还发明了一种钢笔画,将笔尖后边的舌头拉出来。

 

冯:舌头?导墨槽吧。

 

韩:是吧。这样一来,就会同时出现一种粗笔的复线,效果很特别。对了,这期间我开始练习书法了,还研究古文字。

 

冯:你怎么可能研究古文字?再说你什么资料也没有呵。

 

韩:这事也是因祸得福,我这辈子的都是带来的。1972年底厂里叫我写大字报,我从台子上掉下来了。我的腿不是文革初被打断了吗,这次又摔断了。淮南医院接骨头的技术不行,厂里的工人就把我弄到老家济南,由我的同学赵彬送我到齐鲁医院去治。多亏济南的齐鲁医院水平高,一看我断开的骨头根本没对上,上下两截是错着的,如果不是齐鲁医院的大夫硬把骨头拉开再对上,我就瘸了。骨头接好后,就去上海母亲那里去养。自从监狱出来后我身体一直特别虚弱。天天晒太阳,散步。福州路有个旧书店,我常到那里边去泡。一天忽然发现墙角有一堆没有分类的旧书,其中一本书封面上的几个字向我笑着——《六书分类》!我叫营业员拿给我,没等翻开就觉得浑身发冷发抖,跟着哭起来,然后是痛哭,哭个不停。

 

冯:为什么?

 

韩:这是本研究古文字的宝书呵!

 

冯:你怎么会知道这本书呢?

 

韩:是缘分呵。在我小孩子时到土地庙去玩,从神像后边掏出这本书来,不知当初谁藏在里边的。这是一部专门解释古代钟鼎上文字的书,它叫我十分好奇,虽然我不懂,可是这些文字像画,很神奇,叫我着迷。我就临书上这些字,这也算我最早写的天书了。从那时候到这次见到它,隔了三十多年呵。中间受了这么多苦和罪,几乎和艺术断了缘分,现在重新见到它了,我怎么会不哭?我紧紧抱着它不撒手。

 

冯:你这人还真有点神。

 

韩:书店的人见我这么喜欢,就卖给我了。我三恢复时不是有些钱吗?后来这书店陆陆续续还卖给我另一些古文字的书,有《说文古籀》《金文编》《四体千字文》等等。有了这些书,回到淮南我就有事干了。反正写字与政治无关,书法和研究古文字成了我个人的生活。

 

冯:看来你的日子好过一点了。

 

我怀念这个家

(韩美林手绘早年在小学同学赵彬家养伤的环境图)

 

韩:文革后期上边斗得厉害,运动少了,我就宽松多了,厂里单给我一间几平米的小设计室,我设计些茶具和雕塑,厂里不生产这些东西,但也不管我,我就烧出来送给大家,宽松得多了。

 

冯:还有其他压力吗?

 

韩:当然还有,我还没有平反,没回到合肥,还是当初发配到这儿来的。

 

冯:这种压力是隐形的。这种压力我也感受过,而且在文革没结束之前,谁也看不到它的尽头,虽然文革的高潮过了,但不知道它会不会重来一次,还得小心翼翼,夹着尾巴做人

 

韩:那时每天早晨五点起床,我约上几个朋友骑车去到八公山打太极拳,恢复体力。到了周末,人们都休息了,厂里一个人也没有,我一个人也去八公山,但不是打太极拳,而是一直爬到山顶,对着寿州那边大哭。

 

冯:为什么哭?

 

韩:我无亲无故,被肆掠一空,心里堆着无数苦难,而且前途渺茫,我需要释放内心的压抑,一个人,哇哇大哭。每周都去站在山顶上哭。

 

冯:这情况到什么时候?

 

韩:直到文革结束。

 

冯:我能够想象到你当时的情景。我看到了,经过惊涛骇浪和九死一生,你终于被时代的风浪吹到大海的岸边,你破衣褴褛地趴在那里,但你活过来了。你的生命力也够得上一种传奇。

 

(未完待续)

 

选自冯骥才《炼狱·天堂》

(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