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1967年4月7日
冯:我研究过你的各种材料,其实此前你所经历的一切,还只是一种“序曲”与“前奏”。你真正的苦难史应该是从“文革”开始的,对吧,记得是什么时候吗?
韩:1967年4月7日。
冯:记得这么清楚。
韩:如果轮到你,这辈子也不会忘。这个日子像刀戳在我心里。
冯:在你从杭州回来后不久吧。
韩:我是接到通知回来的,当时有预感,浑身充满一种不祥的敏感。我去杭州的时候,还特意跑一趟上海看我的母亲。那时我嫂子在医院工作,我说我睡不好觉,找她要安眠药,要了几次,凑上几十片带在身上,准备遇到大难想寻死的时候用,这事后边再说。回来后,听说厂里不少有历史问题的人都挨斗了。连厂长戴岳也给揪出来了。几天后,我跟一个技术员去蔡家岗百货公司买东西。正走在路上,厂里一个运动里闹得挺欢的朱师傅骑车追来,说:“韩美林,厂里有点事叫你回去。”我边走手里还边用小刀刻着一个木头小人儿呢。我们就扭身返回去。朱师傅骑车一直跟着我,实际是盯着我,这时候我就感觉事情不妙了。
我还没到厂门口,差着八十米吧,就见好大一群人,总有好几百人,像列队一样在门口等着我。我一来,都用眼瞪着我,我一看完了。
冯:请你讲得再细一些。
韩:我下意识把手里的木雕人和刻刀揣在兜里。一群人就拿着杠子上来,噼里啪啦一顿揍,再一踹我就跪下了,然后拿铁丝把胳膊和手拧上了,把我连踢带打弄进厂,到了办公楼的二楼上。刚到楼上,一个厂里出名厉害的,瘦高个子,斗鸡眼儿,守在楼梯口一个耳光把我从二楼扇到一楼,再拽上来,向右拐个弯儿,再左拐个弯儿,进了保卫科办公室,一脚又把我踹得跪在地上,一条杠子把我的腿和脚都压上了,叫我“交代罪行”。这时我一看,保卫科长、军代表、工宣队长都在,就知道今天大难临头了。
冯:你很怕吗?
韩:实话对你说,刚开始怕,后来不怕了。人到这时候了,怕也没用,也不知道怕了。我心想,我的言论该交代都交代了,也不是国民党特务,没干过亏心事。还交代什么呢?专政就专政吧,我就豁出去吧,我说“我都交代了”。身后一个小子,上来就踩压在我腿上的杠子,过去只知道日本鬼子对抓来的八路军和游击队员踩杠子,这一踩我才知道踩杠子是什么滋味,浑身从下往上冒凉气,那种凉真是没法形容,而且疼得钻心,汗噼里啪啦下来了。这小子说:“叫你嘴硬,给你再修理一下”,然后用木棍往我脚面死死一戳再用劲一拧,死疼死疼,我脚骨头就碎了。
冯:怎么知道碎了?
韩:很久以后照相才知道,六根骨头碎成四十多块。我疼得大叫:“我操你妈呀!”再想叫想说,嘴不行了,已经充血,说不出来了。他们说:“你跟三家村四条汉子什么关系?跟邓拓什么关系?你给他们画画,你跟他们勾着。”这时我才知道北京中央工艺美院那边又把我一批新的材料转来了。原先认识田汉、夏衍、邓拓算什么问题,他们不都是大作家艺术家吗?谁知道“文革”一来他们是天天写在报上最大的“敌人”!我韩美林上辈子造多大孽,这辈子身上什么东西都能转化为反革命的证据!
冯:这是你的命运,可是——只有我们这代才会有这样的命运。与三家村的邓拓和四条汉子的田汉拴在一起还好得了吗,你可真的在劫难逃了。
韩:我当时想,我在劫难逃了,只有视死如归,横下心用我那破嘴只说一句:“我没什么可交代的。”那小子忽然从桌上笔筒里“刷”地抽出一把锋利的刀,抓起我的手,在我靠近手腕肌腱的地方扎进去往外猛地一挑,咬着后槽牙说:“我叫你画,你画!”硬把我手上的筋挑了,血冒出来了。这一下,我没感觉疼,只想到我从此不能画了,什么理想、抱负、兴趣全完了,他毁了我!我朝他大骂:“我操你妈!”
我死命往上蹿,他们拿杠子压不住我的腿,拿烟头烫我,把我胳膊用铁丝狠狠倒绑起来。你看看我的手吧,这是挑断筋的地方,这是烫的疤,都还留着。
冯:我不想叫你说下去了!你先别说了……
韩:我想说下去。我这人天生性格太硬。我从来不是软骨头,我什么也不怕的时候更硬。他打你,你愈怂,愈投降,他就愈欺侮你。有人说,就是因为你太硬,挨的揍受的罪才比别人厉害。这话也对。可是,我这性格不就是这么被打出来的吗?
我接着往下说。他们打完我,就拉出去游街示众了。院子里边敲锣打鼓,集合队伍,喊口号,唱革命歌曲。还有一堆挨整的,头戴高帽子,都站在院子里。厂长书记也在里边,还有一个会计,上中学时集体参加过三青团,现在就是历史反革命了。这会计最后是被推到白灰里呛死的,我是亲眼看到的。
他们把压我腿上的杠子撤了,我已经站不起来了,两条腿感觉已经不是我的了。他们把我架下楼,游街就开始了。从厂子东门出去,绕一大圈,再从西门进厂。这时,满街都是游街的。街上的人往我们身上扔石块、石膏、泥巴、煤,还有人上来抽一嘴巴。满身都是扔来的乱七八糟的东西,鼻子淌血,没有人样了。
我的腿已经木了,两只脚的骨头碎了,一双破皮鞋里全是血,脚肿起来,没法走了,我就把鞋脱掉。我也不知道自己这双脚这双腿怎么走了这么长的路。给我力量的不是人们对我的推推搡搡,而是走在我前边的两个老农民和两个孩子。
冯:你们厂的游街怎么会有农民和孩子?
韩:当时街上不少游街队伍,碰到一起就合到一起。这游街的农民和孩子都是从别的队伍合进来的,合进来就走在我们前边。两个农民一个是卖白菜的,一个是买白菜的,那时农民买卖自己的农产品就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碰巧抓到了就拉进游街的队伍里来。他俩手里各拿着一面锣,前边卖白菜的农民敲一下锣,说一句:“我不该卖白菜。”后边买白菜的农民敲一下锣,说一句:“我不该买白菜。”那两个孩子是土坝子小学的学生,学校叫学生到校外边拾废铁,有一定的数量要求,孩子拾不到,就去工厂偷,每人偷了一根铁棍,叫人抓住了,也推到游街队伍里来。游街时叫这两个孩子背着偷来的铁棍,铁棍有二十多斤重,走长了,快给压得趴下了,腰弯成一个钩,还硬往前一步步走,这两个孩子的形象给了我力量。他们走得了,为什么我走不了。我走过的地方,都有两只脚的血印子。
批斗时挂在脖子上牌子的文字(韩美林回忆)
冯:我无法想象你当时的心情。
韩:可是这时奇迹出现了,就在这当口我的儿子突然出现了。
冯:儿子?你那小狗吗?它怎么会来了?
韩:是呵,它忽然从人群里蹿出来,扑到我身上,两个前爪子亲热地抓我,拉我衣服,从我裤裆下边钻过来,钻过去,用鼻子闻闻我的膝盖,我的腿,好像牠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好像它知道我受苦,浑身上下又是土,又是血。我当时已不成人样了,它是怎么认出来的呢?可是就在这时,押着我的那些人轰牠,怎么轰也轰不走,还朝他们吼叫,他们火了,挥起杠子打下去,儿子惨叫,几杠子都打在它腰上,下手极重,我猜是打断了脊梁骨。它叫着挤出人群跑了;但是,它的出现给我增添了力量。
冯:什么力量?
韩:情感就是力量。人性也是力量。
冯:可惜这种人性在人身上不存在了,是狗体现出来的。你的儿子的脊梁真的断了吗?
韩:我从此再没见过它。
冯:你知道巴金先生听了你这只狗的故事,被感动了,想起自己爱犬的遭遇,写下他那篇著名的散文《小狗包弟》?
韩:知道。
冯:你后来没有一点牠的消息了吗?
韩:有,咱们后边再谈。
冯:此时此刻你的世界里肯定没有艺术了。
韩:你不会想到,就在这个时候,我还有一部“作品”。
冯:怎么可能?什么作品?
韩:画。
冯:想象的吧。
韩:不,是画的,我告诉你。游街回来后,我们几个被斗的“牛鬼蛇神”坐在大礼堂前台阶上等着吃饭,饭后还要继续游街。这时,我的皮鞋不是一直提在手里吗?鞋壳里不是灌满了血吗?我忽然发现从鞋尖流出来的血淌在地上,那血的形状有点像个鸡头,我有了绘画的感觉,顺手用鞋尖蘸着血把这只鸡画出来。
冯:这种时候你怎么可能还会去画画,而且是用血去画?能告诉我在那种情境里你从哪里产生的这种艺术行为?
韩:由着本性吧,因为我是画画的。
冯:现实那么残酷,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韩:艺术对于我是听其自然的。
冯:这是什么姿态的鸡?
韩:站立着的,雄鸡,好像是这样吧!
冯:美好的形象吗?
韩:当然,它是我心里的,与这现实无关。
冯:它是美好的,但是用血画的。如果这只鸡还在,那一定是“文革”时期最伟大的作品。它的伟大不亚于毕加索的和平鸽。可是我们无从找到它了。
回忆当年那只“血鸡”(韩美林画在访问提纲的纸上)
韩:就在我画这只“血鸡”时,过来一群十二三岁的孩子,用柳条抽我们这些“牛鬼蛇神”,叫我们喊他们“爸爸”,还踢我们。我们人都快给打烂了,哪里还受得住踢。
冯:那你们怎么办?
韩:孩子们根本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这只是他们的恶作剧。再说这并不能怪他们,是那个社会告诉他们我们是坏人。我们只好叫他们“爸爸”,不停地叫他们“爸爸”。
冯:下午继续游街吗?
韩:是,一天下来我们走了十里路,我也不知道自己两条破腿怎么走了这么长的路。游完街,就被送到公安局的看守所。进了看守所,被看守上来一踹跪下,朝我喝叫:“现在宣布,拘留淮南瓷器厂反革命分子韩美林,你签字吧!”我签完字,我们厂里的人就走了,我归公安局管了。警察把绑我的绳子铁丝解了,我的手脚和身上,不是紫的就是黑的,然后被两个警察押着走过院子,进到里边。
进看守所先要登记,然后解下皮带,身上的东西掏出来,工作证,一点钱,还有那木雕人,都交出来;刻刀在游街时掉了。没想到,我在这里被拘押多年,等到出来时,我那条皮带由于沾了不少血,还有汗水,沤湿发霉,全都烂了。
五、九天
冯:你在看守所押了多少天?
韩:九天。
冯:这九天你是怎么度过的,受审讯吗?
韩:没人审讯我,而是一次次被拉出去批斗。
冯:你不是已经被公安局看管了吗,为什么还被拉出去批斗?
韩:我还没有被捕,再说那时已经无法无天,谁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再说,我已是案板上的肉了,谁都可以剁一刀。
冯:把你拉出去批斗的还是淮南瓷器厂的人吗?
韩:有时是回厂批斗,有时是外单位拉去陪斗。我已是淮南市的批斗明星。想想看,又是反动言论,里通外国,叛国卖国,又是三家村四条汉子的黑帮分子,在淮南哪有我这号的反动人物?有谁能和三家村四条汉子挂上勾?邓拓、田汉、夏衍,全和我有事。揪出我这号人物是多大的成绩?批斗我这号人物多过瘾?听戏还听名角呢。我还一次一次被弄到合肥各大单位批斗。好像现在的“明星走穴”。可是,批斗最厉害的还是淮南瓷器厂。
冯:怎么厉害?
韩:想出最厉害的办法整你。叫我们十几个被批斗的人,分别跪在工厂东西大门的门口。
冯:示众吗?
韩:叫上下班的人往我们身上吐唾沫吐痰。
冯:有人吐吗?
韩:怎么没人吐,唾沫、黏痰,还有人擤鼻涕。吐得满身满脸,黏黏的,厚厚的,太厚了就往下流,简直都成“鼻涕人”、“唾沫人”了。一天下来,人是臭的。
冯:有的人认识你,他们也会往你身上吐唾沫。
韩:吐不吐是对阶级敌人的态度。我韩美林是破鼓乱人捶。可是也有有人性的,扭头过去了。和我一班干活的女工,就故意说话装着没看见我跪在那儿。有个姓黄的女孩,陶瓷学校毕业的,她和我并不熟,不但没啐唾沫,还朝我点了点头。不过这一点,叫我记了一辈子。
冯:虽然人们不是“文革”的发动者,但每个人都在用自己人性的本质和品德参与着“文革”。
韩:批斗我时,造反队用石膏给我写了一块几十斤重的牌子,上边写着“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三家村黑爪牙、里通外国的黑特务韩美林”,“韩美林”三个字上边还使红笔打上叉。这块牌子用铁丝挂在我脖子上。牌子重,铁丝勒进肉里;我脚骨还是碎的呢,怎么也站不住,身体一晃,就说我不老实。这时,一个造反队员上来朝我大骂,说要砸烂我,一棒子打下来,把石膏牌砸个粉碎。他就去找块纸板,做块牌子,写上我的罪名,再挂在我脖子上,我就舒服多了。这个造反队员姓方,是从淄博调来的陶瓷工人,我心里明白,他是有意把石膏牌子打碎的,他变个法子救我。
冯:我就用这种法子救了邻居一位老女人,红卫兵用火烧她时,我给她搂头盖顶浇一桶水,说是叫她“清醒清醒自己的罪恶”,实际是将她身上的火浇灭了。这件事,我写进我的“文革”回忆录《无路可逃》里。那时,很少有张志新那样的公开站在“文革”对立面的英雄,一般有良知的人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不同流合污,保持沉默;一是用智慧迂回抵制。这就是“文革”冷峻的现实。
韩:在这些批斗会中有两场给我的印象很特殊。一场在淮南市文工团。那天批斗会的感觉十分特别,文工团都是演员,男女演员都年轻漂亮,喊口号的声音清脆响亮,念批判稿时声音顿挫有力,很像朗诵。对我的态度也不那么凶。在批判会上,当把我的“黑画”展示给大家时,居然有人还挺欣赏。文工团里有搞美工的,我听见他们在说“画得真不错呵”。我是中央工艺美院的高材生,在淮南这么偏远的地方当然很难看到我们这样水平的画。
冯:你的家在“四清”时不就被抄了吗?怎么还有画?
韩:从“四清”以来,我家被抄了七八次,哪里还有画?是从省公安厅和轻工业厅临时借来的,为了叫群众批判的。公安厅不懂画,认为我画的都是“黑画”,拿来批判就是了,其实都是很好看的装饰画,往这儿一摆,等于给我办展览了。中午吃饭时,一个很漂亮的女演员给我拿来一碗面,里边还放了一些肉。等我回到拘留所,觉得口袋里有东西,掏出来一看,居然是十块钱和二十斤粮票,肯定就是那个女演员偷偷塞在我的口袋里的。如果所有批斗会都开成这样多好。我当时真想淮南文工团再来拉我去斗一次。
冯:你说两次批斗会很特殊,另一次在哪儿?怎么特殊?
韩:是淮南文艺界搞的,这次气氛就完全不同了,很紧张。同时挨批斗的六个人里有淮南文化局的局长。我是反动权威,因为我是从北京调来的。批斗会上一个小伙子蹿得特别高,大声念完“最高指示”之后,就带领全场呼口号,可能他脑袋里的弦绷得太紧了,一下子把“打倒刘少奇”,喊成“打倒毛主席!”顿时全场大乱,出现一个现行反革命,立刻五花大绑把他推上台,说挖出一个“和韩美林一样的现行反革命”。哪是挖出来的,是他自己蹿出来的。
更离奇的是下边,一个主持会的老领导,也紧张起来了,愈怕把话说错愈出错,他竟然把“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说成“千万不要阶级斗争!”当他意识到他把话说反了,犯了大忌时,急得一边哭一边“啪、啪”扇自己耳光。于是又冒出来一个反革命。
我弯腰低头站在台上,心想怎么一连出两个闹剧,莎士比亚也写不出这种戏剧来呀,我噗哧一笑,叫人看见了,他大喊:“我检举,刚才韩美林笑了!”我跟着挨了第三顿揍,但这样荒唐的批斗会也是很稀罕的了。
冯:我想问你,在这一连九天的批斗之后发生了什么?
韩:第九天的批斗会在看守所的门前举行,批斗会结束,我因反革命罪被宣布正式逮捕。这一天对于我,好似在人间与地狱之间划一条界限。我前边遭受的其实还都是人间的苦难,从这天开始才真正经受炼狱的磨难了。
(未完待续)
选自冯骥才《炼狱·天堂》
(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