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他那命本是拣的。现在能写一天就赚一天。手写痛了写烂了照样写,就顶住了。不这么干做不完!“文革”中,他曾经骨被踩折,筋被挑断,但他的作品是最快乐最温暖最美丽最童真最生机勃勃的。
有一滴水就能活的艺术富翁
在韩美林家吃饭,他吃着青菜我吃蟹。我说好东西你都不吃!他说:“你吃就行了!哈哈哈哈!”
这是2007年初冬。我想起开春政协会上,有一次我和他一起走向电梯去开小组会。
他手里拿着一叠他画了猪签上名的贺卡。见楼道服务员,送一张。见开电梯的,送一张。“大家高兴!”他说。而他的手,已经画烂了,10个手指头都缠着纱布。
美林说:我是个有一滴水就能活的人。
然而,他喷涌而出倒给这个世界的,像奔流直下的大瀑布!
他刚出了他书写的《天书》,那无穷无尽的古文字,自天而降,一泻千里!
千里万里,又融进多少人的泪水里。
他说明年还要出这么大的一本《天书》。这本书,“体重”20斤。各种色泽的纸,都是用德国进口的油墨印出来的。光是黑油墨,就用了880公斤。
美林,穿着一件可爱的蓝红格衬衫。孩儿一样的脸上,这时有一份凝重。我说我就是担心你的身体。
“我死以后就没人搞了。”他说。
他伸开两个手指,说:我是两个穷人。时间的穷人和空间的穷人!
他50年前去过颐和园,30年前去过故宫。他那著名的大篷车虽然翻过一座座山啊一道道沟,但是他在城市里,几乎没玩过。
美林几乎见不得纸,见到纸,或者见到纸上有空白处,就写就画。什么纸他都能作画。“文革”时他被打得鞋里都是血,还用脚趾头蘸着血在地上画。他艺术不挑食,生活不挑食。偶尔穿件名牌,还用美术色彩把那牌子给涂了。
“大苦大难,男子汉只字不谈!我上万件作品没有一件是叫苦的。决不言苦!年轻时的苦,来了不要害怕,很可能是将来成功的机遇。人有坎坷不是坏事,尤其是艺术家!”
美林,曾经历尽苦难,偏奋不顾身地倾倒自身回馈这个世界,偏睁大了童真的眼睛捧出不尽的美好和可爱。
年底,美林又一本巨大的人体画册要出版。明年春天,继杭州的韩美林艺术馆落成,北京的韩美林艺术馆又要开馆。占地面积相当于中国美术馆。深圳,一个百米高的雕塑美林正在酝酿。
美林说古文字学家求的是形、音、义,他求的是真、善、美。他这位时间穷人还要把30来部的古文字大典写下来。
我惊恐地看着他毕竟有病的身体。
他读懂了我的眼睛。他说:盛世修典,大愿恢宏!
福娃的十个手指怎么了
晚餐时张贤亮请餐厅服务员帮忙,把他的餐盘放到韩美林旁。服务员问:哪一位是韩美林?张贤亮说:就是那10个手指都裹着纱布的。
这是2007年政协会的第一天。美林的手,在政协会上是不可或缺的,多少人指着美林在“两会”首日封上猴年画猴,猪年画猪呢。福娃诞生以来,他在有关的挂历、贺卡、邮票、首日封等等的签名,有一万?不,两万!我对美林说:今年你可别画猪了!
第二天上午美林去医院治疗了。中午我走过楼道口去坐电梯,发现服务员的椅子上,有美林画的猪年的贺卡。当然,有他的签字。好像,这是美林出现的信号。果然,他来了,他那10个手指上是在医院刚刚上了药又新缠的纱布。
下午小组会,美林坐我右边。会前他从包里取出一沓他的猪年贺卡,开始签字。“你还签?!”我说。“我的手往烂里签。”他签一张就叫我拿着,让墨渍干去。
我们小组的王成喜走来大惊:美林,你的手怎么了?
我对成喜说:美林放鞭炮放的。
美林说:我和祖芬一起放鞭炮放的。美林笑着,非常福娃。而他的手指,血糊糊的。一场波澜壮阔、地老天荒的爱恋。
美林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就老是给同学和老师刻篆书的印章,手经常血糊糊的。这次双手的血糊糊,直接的原因还是因为刻字,不不,是写字,写古文字,刻骨铭心地写了4个月,虽然不是刻字,但是刻骨!
美林是济南人。他上小学时,常去他家附近一个土地庙里玩,有几个小伙伴,有两条挺“哥儿们”的小狗。有一天,五六岁的小美林在土地爷屁股后面,掏呀掏,掏出了一本书!一本又一本!还有印章、刻刀、印床子……
小美林就地一坐便“研究”起来。“研究”一番就送回土地爷屁股后边。如此,天天往土地爷屁股这边跑。天天翻看《四体千字文》、《六书分类》、《说文古籀》这一本本篆书。这些像图画的文字,于小美林,就不是文字而是图画,是他每天要与之对话的活灵活现的形象。他用刀在石头上、木头上刻篆字,刻出满手血口子。他和象形字们说着只有他们之间才懂的话。象形字们一天不见他都不行了。终于都住进了他家。他管这些书叫书宝贝。
13岁那年美林外出八九个月,回家就找书宝贝说话。可是,没了,一本也没了。奶奶说:你弟弟上学没钱买练习本,那几本书翻过面来给他订了练习本了。
而且,后来绞了做鞋样了。
13岁的美林和他的书宝贝已经有了六七年的情缘。他当下哭个痛不欲生,满地打滚!然后大病一场。从此25年篆字不碰,篆刻不动!
直到“文革”美林因邓拓、田汉而入狱,而被弄断双腿,到1972年底出狱回上海妈妈家养病。他拄着双拐去上海福州路古旧书店。书店一角地上,有一堆还没分类的旧书。那书,在向他招手,在朝他微笑,那微笑,分明不无感慨地在说:我们终于见面了!那书,那书就是美林六七岁就天天捧着的书宝贝《六书分类》。美林混身直抖没翻一页就甩掉双拐抱住书趴在书身上大声痛哭!三十六七年的失散,狱中的百般折磨,此时终于可以对这至亲至爱的书宝贝哭诉!那时正是极“左”,什么事都可能出。美林只觉得此时若与书一起死,他毫不含糊。
书店的几个读者也抹泪了。
美林搬回了《六书分类》、《愙斋集古录》、《金文编》、《赖古堂印谱》等等,就是没找到《说文古籀》、《四体千字文》。然后把这些旧到一碰就碎的书,像供神一样,供奉至今。
再说美林在上海治好伤腿后,到淮南瓷器厂劳动改造,有一间六平方米的小屋。美林一住六年。在这个被社会遗弃的角落里,美林和一屋子的古书古文字书重续前缘,谈了一场波澜壮阔、地老天荒的爱恋。
先有天意,后有天书
20多年前,香港。美林随身总是带着一个构思本,随时作画。画的空隙写满了他记录的往往不知其意不知其音只知其形的古文字,美林称之为天书。
启功看了,说:“你这是在给古文字办‘收容所’呀!”
启功一页一页地看本子上的金文和甲骨文,说美林你是画家,又有书法功底,只有你能把古文字写出来。
美林开始跑贺兰山、桌子山、阴山、黑山、黄土高坡、河海大漠,跑古址、古墓、找古碑、古书。
字是活体字,天是有情天。是上天把字们送到美林跟前,美林从此与字们结下生死情缘。古文字自然不可能一个一个字去解析,爱情从来就是痴迷,这种临界点的朦胧美,最能产生爱的冲动,最能感到创造力无尽无穷。
“我的艺术刚刚开始!”美林说。
甲骨文、金文的“虎”字,千变万变,不过都是竖着的,美林看这些古老虎竖了几千年,太累了,把它们放下来吧!或者把美林自己放进去吧。是的,古文字们才情喷涌可又总像天真的儿童,实在长得像美林。怪不得美林与古文字情投意合。
写到这,我不能不觉得冥冥之中,真有天意。那土地爷的屁股后边怎么就能藏着那么多的篆书,而且单等六七岁的美林来掏?美林与他的书宝贝失散三十几年后,那福州路古旧书店的地上怎么正巧有《六书分类》,单等拄着双拐刚能出门的美林来相认?又为什么,美林去香港偏偏被启功看到了他“涂鸦”的古文字,于是受到启功的点拨,决意写天书?为什么?先有天意,后有天书。书人合一,天作之合!
苗子先生看到《天书》后挥笔作诗:仓颉造字鬼夜哭,美林天书神灵服。不似之似美之美,人间能得几回读。
美林身板挺直地坐着,两条胳膊弓样张开,双手撑在桌上。美林不经意中经常是这个坐姿,鲜有人有这等气象。
然而,他的心脏搭过四个桥,他吃饭常常只要青菜豆腐就点老干妈辣椒。他1980年从淮南陶瓷厂6平米的空间走出来,走向纽约世贸中心几千平米的空间举办中国人在那里的第一个画展。“我的激情用不完!”从此,走出6平米的韩美林,布、木、石、陶、瓷、草、刻、雕、印、染、铸……他的艺术生命喷薄而出,对于已经做完快要做完的事,他都懒得讲了。他现在的兴奋点只在古文字上。我真不愿意他还要承担这么多!他的心脏常常剌痛,他说他自己都不明白,他有糖尿病天天打胰岛素的人还能这么有精神。他心脏痛的时候我实在看不下去,我说了句自知说了也白说的话:你能不能悠着点?
他眼睛一垂,轻声地:顾不上,我是时间穷人。
他书从颜鲁公,崇拜颜鲁公那样直立天地间的英雄。他写这本《天书》一万多字,无一字不是一次写完,叫我不能不以为是神助!一万多字各具神形他没有一次悔笔!没有把一张废纸扔进字纸篓!美林说,事后想来,《天书》是佛抱着他的手写出来的。
佛助,天助。英雄气长,天道有情!
去年,美林在洛杉机检查身体,美国医生大惊:你的脑子只有20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