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比山花更烂漫
作者:梦佳 发布时间 2005-10-09
——说韩美林
  

   之所以要“说”韩美林,而不是“论”韩美林、“评”韩美林、“记”韩美林,因为我不想用一套一套的理论去归纳总结他。他是个自由洒脱之人,他的艺术创作也不是由各种拗口费解的名词堆砌出来的。对于他,闲话家常般的“说”也许才是最合适的。
   说韩美林,既容易也难。容易在于他的人生之路崎岖坎坷,艺术创作丰富多彩,有很多故事可讲。但是,难也就难在他的故事太多了,我要抽丝剥茧,从中提炼出我认为最贴切的、最具涵盖性的主题和要素,让大家听了之后真的理解了他或者从中获得一些对自己有益的启示。我这个做文章者总希望自己的文字不是空泛无力,让人读过便忘,或者不忍卒读。于是,在完成对他的采访之后,我耽笔了好长一段时间,细心研读他的文章和作品,直到有一天,一个孩提时代的记忆从时间的沙漏中突然倒流回来……
   这段记忆现在暂且按下不表,还是让我们专注于韩美林,听听我说他,也听听他自己说生活谈艺术吧!


缘分天定
   冥冥之中,总是有一些似乎神谕般的指示,将人们引到自己要走的路上。
   当韩美林出生在富有礼义诗书传统的孔子家乡山东时,当年幼的他就读在充满文艺精神的贫民小学并幸运地遇到了几个音乐和美术的启蒙老师时,当他从土地庙里的土地爷塑像屁股后掏出《四体千字文》、《六书分类》、《说文古籀》和印章、刻刀、刻床子之时,当他沿着济南皇亲巷的墙上地上用石灰涂鸦时,每一个瞬间都为他今后的从艺道路埋下了深深浅浅的伏笔。
   父亲早丧,母亲和奶奶拉扯着韩美林兄弟仨艰难度日。家里虽困难,可懂些文化的母亲并没有因此忽略孩子的文化教育。在贫苦、饥寒与小孩儿的自得其乐交织的年月里,韩美林从五岁开始在私塾学写字,后来还在济南正宗救济会贫民小学和济南第二实验小学接受了关于书法、绘画、音乐、古文和爱国主义的最初教育。谁能料想到,原来那些小学的老师和访问过的前辈,有很多是全国最著名的专家!像中国音乐学家、大提琴演奏家李元庆,被称为汉语言学之父的赵元任,中国工艺美术教育家陈叔亮、中国第一部无声电影的开拓者秦鸿云等等,韩美林在懵懵懂懂的年纪里幸运地遇到了一些非常好的老师,走上了一条“另类”的童年教育之路。
   私塾老师为他选择了书法练习的方向——颜体。从而,在小男孩那颗小小的心里,刚正不阿、为民请命的颜鲁公成了他根深蒂固的偶像,颜体的苍雄郁勃、直立天地成了他一辈子的所执着追求的风骨。贫民小学重视教育的实践性,也培养了他基本的文艺素养。在这个学校里,他学唱歌、学演戏、学画画、学文学,直到他到了大学之后,才意识到原来小学时,自己就苦读了《古文观止》,熟背了贝多芬、莫扎特的曲子。实验小学的班主任潘老师,将嵇康、夏完淳、辛稼轩等等血气方刚、宁死不屈的英雄形象倾注到他的身心之中,在丰富知识面的同时,转化为他一生为人做事端正的基因。哦,就连家附近同济堂药铺里的骨头和龟甲上,也暗藏着文化的机缘——甲骨文。
   时间转眼到了1948年,上了三个月初中的韩美林于4月辍学参军,给一个司令员万春浦当通讯员。他所在的单位负责建烈士纪念塔。司令员看他喜欢画画,就把他调到了“浮雕组”,给一些艺术家当通讯员。天意要再造就一个艺术家!这个契机对韩美林确定自己的终身志向“美术”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用他自己的话说:“我像海绵一样地汲取着他们给我带来的一切知识。我们浮雕组的王昭善、薛俊莲、刘素等老师,还有常来常往的张金寿、黄芝亭、黑白龙、关友生等等诸多画家、艺术家,把我这个小孩给惹乎得够呛,他们画画,我画画;他们雕塑,我雕塑;他们唱歌,我唱歌,就是不会拉小提琴。”浮雕组的生涯也为韩美林以后从事雕塑创作奠定了常识基础。
   后来,韩美林参加济南话剧团演话剧去了。直到1955年他考上中央美术学院工艺系——也就是中央工艺美术学院的前身。他和美术的缘分自此再也难舍难分。之后无论是文化大革命时因和 “三家村”的邓拓及田汉有瓜葛而入狱,还是被下放到安徽淮南瓷器厂劳动改造,抑或是屈辱、诽谤、疾病、困苦都没能令他放下画笔,放下对艺术和美的执着追求。

我是属秤砣的
   “我是属秤砣的,什么时候都沉底。有些人是属木头片儿的,什么时候都浮在上面。”韩美林这样说。
   “属秤砣”是什么意思呢?有句俗话,叫做“吃了秤砣铁了心”。这个秤砣啊,又倔又硬,不肯随波逐流,不愿人云亦云。在特殊的文革时期,“韩秤砣”也因此受尽了折磨。1967年开始,他被冠上了“反革命”、“里通外国的特务”、“三家村的黑爪牙”之类的帽子,被关进监狱5年、被压折双腿,被挑断手筋、被剁掉八个指甲盖、被下放到八公山下劳动14年、离了数次婚……曾经,因为两天没有吃饭,兜里只有两分钱仅够买半个包子,他不得不去捡拾路人吃剩的包子皮;曾经,他在瓷场跪在碗碴子上,任两千多来往上班的工人、干部往脸上吐唾沫、抹鼻涕;曾经,前一个晚上尚无话不谈的交心朋友,隔日便跳出来批斗“揭发”他;曾经啊,一个来自上海的学生,“控诉”他在这个学生3岁时在其脑袋上弄了一个大疤,而彼时,7岁的韩美林正在济南救济会里上贫民小学……这样心酸或荒谬的“曾经”太多了。
   这些磨难并没有折损韩美林铮铮的铁骨,反而让他激发出超常的忍耐力和反抗力,令他对于生活、人性、社会有了更为深刻的认识。
   韩美林说得辛辣:“我不断地‘顿悟’,悟人、悟事、悟国、悟世界……悟到最后,悟出了一个理:这世界是两面事物组成的,黑白、阴阳、高低、深浅、虚实、忠奸……悟着悟着,怎么黑的变成白的,白的又变成黑的,忠的变成奸的,奸的又变成忠的……”
   韩美林说得有趣:“原来朋友的‘朋’字还有这么多学问。它的一般是‘丿’,是歪的,或者说是些歪门邪道的;有一半是‘ ’,是正的,或者说是些正人君子。这一撇说明你有难处时,他撇下你就走人,那一立刀说明你有不幸时他能两肋插刀。”
   韩美林说得苦涩:“一个多么高多么大的男子汉,就要有多么高多么大的支撑架。但这个支撑架全部是由苦难、羞辱、心酸、失落、空虚与孤独组合起来的,那无数的唾骂,防不胜防的卑鄙的陷害、自己无休的勤奋、没完没了的接待,你得踢着石头打着狗,你得忍无可忍再忍忍,难舍难分的再再舍。”
   这样的秤砣精神,也使得他在逆境中坚持艺术创作,在这炼狱般的人生旅途中,追逐一缕天堂的阳光!到了1974年底,韩美林因为身体极差,陶瓷厂也照顾他,在他劳动了两年左右就任他自由地去研究和创作。为此,几年下来他几乎跑遍了大半个中国,山南海北的工厂、农村,尤其是陶瓷厂、工艺厂……
 在工厂,因为创作没有条件,他什么纸、什么颜色都尝试。没有宣纸,就用在宣传用纸上刷水的方法仿效宣纸效果。经过无数次试验,他那些融传统水墨和现代水彩画两者效果于一体的画作,不仅于1979在中国美术馆和香港分别展出,还于1980年在美国21个城市进行了巡展。美国圣地亚哥市赠送他一把象征荣誉的金钥匙,纽约曼哈顿宣布1980年10月1日为“韩美林日”。从此,他那色彩斑斓的富有人情味的小熊猫、小猴子等深入了美国人民的心中,成为流行一时的中国代名词。彩墨画韩美林并非首创,但是韩美林的贡献在于他的手法更为自由,形式更为无所顾忌,从而打开了另一片新的艺术天地。
   在绘画取得成功的鼓励下,他利用陶瓷厂的条件,设计了一批实验性的茶壶、文具、小瓷雕。没有做陶艺的工具,就用木头棒、火柴棍、竹片、笔管、树枝、铁丝、大头钉、梳子、锥子和锯条。工具虽然简陋,发挥的空间却很大,取得的效果更特别。韩美林开始尝试将篆字刻在陶瓷上,古老的文字与古老的材料相得益彰,平添了几分时空的悠远之感和文化的厚重之意,却又碰撞出时代的新意。
   这样的秤砣精神充实了他苦辣酸甜的人生,使得他在糖尿病、心脏病的袭击之下,仍不知疲倦地画下去;使他带着几个徒弟,冒着大雪、饿着肚子,或是站在八九米高的钢筋上,光着膀子、淌着热汗、啃着馒头、喝着汽水、唱着“红高粱”,承受着非难完成了一些雕塑巨制;使得他踏遍古文化遗迹,磨烂手指书就了前无古人的《天书》……
   然而,与这样的秤砣精神相随的,还有他那豁达乐观的活命哲学。

活命哲学
   韩美林要强,这是没有错的。如果只是要强,却看不开,那这个日子过得可真就是累了:名也要争,利也要争,是非对错、黑白曲直都要争……活着无所不争,把自个儿往一个牛角尖里挤兑,能不累吗?但是人也不能不争。人不争是非对错,这个世界能有公正和道义?艺术家不追求创造的极致和快乐,又怎能做出精彩的作品?人的精力有限,故要争的和不要争的,自己都需取舍清楚。且不论其他人如何取舍,对韩美林而言,“他不沉湎于那些名利、美女、上下、高低,他陶醉的是那些无休止和探索不尽的未知数”。这是韩美林的活命哲学之一。
   其实,这样的取舍之道在韩美林的艺术创作中也不时被运用。有些笔墨和形象尽管艺术家自己喜欢,但在创作上属于多余,他也只能忍痛割爱。因为艺术上要达到一定的高度,必须放弃掉个人的喜好,忠实于角色所体现的特点。这一点恰恰是艺术作品的活命哲学。
   韩美林的活命哲学之二,便是“时时刻刻做只快活的大苍蝇”:没心没肺,能活百岁;问心无愧,活得不累。他这一生受过的罪不计其数,但是他的每一件作品都是阳光的,充满温暖和热烈的情怀。他画动物,动物俏皮;画人物,人物娇媚;做雕塑,雕塑恰似一曲曲富有节奏感的音乐,自然流畅地演播。韩美林虽然年过古稀,却一直都不肯承认自己是个老翁。他觉得自己正年富力强,处于艺术创作“下蛋”的季节,兴之所至,一个下午就能画出几百张不重样的精彩画作。他调侃地说:“别老瞅着不高兴的一面。人活一生不过才三万六千天,人能活到一百岁吗?即使活到那份儿上,不是架着就是推着,上面流鼻涕下面滴着尿,弄个‘人人嫌’,不是挺煞风景吗?”
   韩美林会讲故事,而且讲得有头有脸、精彩有趣,被姜昆喻为美术界的四大笑星之一(剩下的还包括黄永玉、丁聪、方成)。讲故事、讲笑话、讲艺术,招来的客人多了,甚至取得一晚上88个人,一个五一长假200多号人的“骄人成绩”!时间一长,他还得了一个外号,叫“文艺界黑社会头子”。
 韩美林爱逗趣,他给自家的小狗小猫都取了特别好玩的名字。狗就叫做什么刘富贵啊,二锅头啊,金大瘤子、白赔啊,锅饼和烧饼啊,外加一只大波斯猫叫做张秀英。其实这些小家伙一个个都长得漂漂亮亮,不村也不土。但这又何妨呢?决定美或丑的,不是这些表面的东西。决定生活滋味的,却是无数此类的小小细节。
   若说韩美林真的没心没肺吗?却是勉强了。他的幽默,常常让人笑过之后,把烦恼忘却,却沉淀些微妙的感悟下来。幽默既是一种笑面人生的精神,也是一种讽刺批判的力量。韩美林写他初到当年的中央美术学院时敬仰的心情,看到美院细细的小榆树,和那跨两级嫌矮、跨三级嫌高的台阶,他都觉得“到底是最高美术学府啊,连榆树和台阶都那么艺术”。谁知原来老美院的前身是日军的一个幼儿园,台阶自然矮小;榆树长成那样是没有修整的原因。韩美林写那些专讲颂词又当蛀虫的人,抄下了一个重要会议中某个“话痨”的“肉麻学”用语:定心丸、当代共产党宣言、动员令、十分振奋、领导人的承诺、大快人心、新的突破、真理性、实践性、权威性、众望所归、群英荟萃、承前启后、非常成功、太好了、太重要了、太及时了、崭新的里程碑……韩美林称之为“吐出来的象牙”,令人忍俊不禁。
   人生的真谛其实很简单,只是我们生活在一个过于纷繁复杂的世界里,真相往往被层层伪装所包裹。那些浮在上面的木头片子啊,他们自然永远都接近不了。

吾爱生命
   一个艺术家要创作出富有生命力的作品,首先他得热爱生命。我讲韩美林的“秤砣精神”,讲他的“活命哲学”,无不是一种热爱生命的表现。然而,在这一部分,我要讲的不是他对自己生命的热爱,而是他对大千世界众生的悲悯之心、怜爱之情以及尊重之意。
   在韩美林的作品中,小动物是重要的主题。他笔下的老鼠机灵可爱、猴子顽皮活泼、熊猫憨态可掬、猫头鹰“少年老成”、马俊逸、牛厚道、鸡昂扬,没有一个不讨人喜欢。表现那些被公认为可爱的动物不难,但是对于一些并不享有好评的动物,只有发自内心热爱这些生灵的人才能描绘出它们天然质朴的美。
   老鼠不怎么讨喜吧!一提起老鼠,我们就能想到什么瘟疫、阴沟、破坏,什么鼠目寸光、獐头鼠目、贼眉鼠眼、无名鼠辈……但童年时期与老鼠的一次“亲密接触”,却深深地影响了韩美林对于老鼠的理解。那是他七八岁时的某天,无意中在一个破木箱子里发现了刚出生的一堆小老鼠,每只只有花生米那么大,大大的耳朵、小小的眼,肉粉粉、软呼呼。小孩子心里高兴啊,就把这堆小老鼠放到玻璃瓶里,几个孩子传来传去地看,又摇又敲,又晃又捣,瓶子盒子地倒进来又倒出去,三两下折腾,这群小老鼠都咽了气。等到第二天,他好奇的去查看箱子有没有再生出一窝小老鼠时,却发现里面躺着一只四脚朝天死去的大老鼠,而木箱外面小阴沟旁,也有一只水泡的大老鼠。老鼠有情。这一家子的死令韩美林至今内心愧疚。他甚至会想:也许我这辈子所受的罪就是因为这一窝子老鼠在上帝面前告了状,真正是因果循环!老鼠在韩美林的心中并不丑陋邪恶,在他看来,人性的贪婪与自私才是真正毁灭性的因素。
   除了老鼠之外,韩美林还为猫头鹰抱不平。中国的传统观念里,认为猫头鹰是不详之物,相貌丑陋、叫声凄厉、喜欢夜游,与地狱阴魂相勾连。然,在西方社会,希腊女神雅典娜就是猫头鹰的化身,是“智慧之神”;澳大利亚、埃及等还拿猫头鹰当图腾崇拜;1980年韩美林去美国办画展,圣地亚哥市长授予他金钥匙时,讲台上居然站着一只非常漂亮的猫头鹰,还专门有一个金发碧眼的小姐伺候它。猫头鹰在不同地域中所受待遇的天差地别,在韩美林看来,正说明了一个道理:世间万物断不可以貌相之,亦不可徒以人的好恶为标准。
   人,如果失去了对自然、对生命的敬畏感,就异化成毁灭地球的工具!为了满足自己的口腹之欲,人猎杀大象、犀牛、老虎、熊、海豹、梅花鹿、猴子、穿山甲、果子狸、孔雀、山鹰、秃鹫、天鹅、虫子、蚂蚁;为了享受到眼前暂时的现代化成果,人不顾大气污染、土地沙化、水土流失、温室效应、雨林灭绝。科技的进步使人脱离了冷兵器时代的战争,却埋下了更大的生态战争的隐患。
   韩美林爱这众生,爱我们赖以存活的地球,所以他塑造的生物形象趣味盎然,所以他痛心疾首地写下了《说鼠》、《为鸱鸺匡正》、《生命》、《和平》等等直抒胸臆的文章,所以他从90年代开始,持续不断地做一些公益事业。譬如,在德国和日本先后成立艺术基金会;在延安、甘肃八道泉、云南建水县等贫困山区建立了数个韩美林希望小学;每年资助国家女子拳击队、支持中国陶瓷艺术委员会;为重大事件捐赠纪念性雕塑……
   一个艺术家的艺术生命力来源于他对于生活的感动。如果没有了这份爱,没有了这份同情心和感受力,并且还缺乏清醒的自省,他所塑造的形象必然是苍白乏味的。

情义难舍
   韩美林是这样真诚地热爱生命,所以任凭他再怎么说自己“没心没肺”、“潇洒万千”,其实也掩盖不了他强烈的爱恨,掩盖不了他对“情义”的执着。真朋友之义,母爱之情,报国之心,早在儿时就随着英雄的故事熔铸在他的灵魂之中。
   韩美林无论如何也忘不了,在遭批斗时,一个女孩子偷偷塞给他的那张小板凳。他也忘不了那本一个胡管理员看到了他那被监狱长拒绝了6次的买书报告后、偷偷买来送给他的《反杜林论》。他更忘不了2001年大病之时,一干好友对他发自内心的关怀:九十岁的大文学家文怀沙两次去医院给救活他的大夫们磕头、诵诗;黄苗子、郁风夫妇特意从遥远的澳大利亚归国看望他;作协、政协的领导代表他的家人,在他病危通知书上签下了“家长”的大名;103岁的老奶奶为他上山为他烧香;卖粥的朋友知道他不能吃糖把一锅粥都倒掉,为他做白粥……对于这些朋友师长,他想,唯有不懈的努力创作好作品才能回报。
   对于母爱,韩美林有一个刺猬的故事和一群雕塑。这个故事里的刺猬妈妈在他的人生旅途中真实地存在过。那是1947年7月的一个暑热难眠的夜晚。刚参军三个月的韩美林和战友们一起听着一个姓吴的助工讲故事。讲着讲着,吴工突然拿着小板凳冲向一个方向,大家跟过去一看,原来是一只小刺猬。那个吴工还没等大家完全反应过来,就拿起小板凳压住了刺猬的后腿,坐在上面碾着。刺猬凄惨的如小孩哭泣般的叫声顿时响彻了整座山。听者实在不忍心,在大家的求饶下,吴工放过了两腿已经报废的小刺猬。然而第二天下午,当韩美林上山换岗路过草丛时,却发现那只受伤的小刺猬居然拖着烂腿上了山,它的旁边,围绕着三个嗷嗷待哺的孩子。母爱啊!为了表现这个主题,韩美林做了一群“母与子”的雕塑,约莫60来件,以尽现这母子嬉戏的天伦之乐。
   对于这个国家,韩美林又爱又痛。他爱的是这个国家博大精深的文化、乐观坚韧的民族、可歌可泣的英雄;他痛的是这片土地上“接二连三、接踵而至的环境污染的‘沙尘暴’,与人类相依为命的动植物濒临灭绝的‘沙尘暴’,教育、文化束手无策的‘沙尘暴’,政治与经济失衡的‘沙尘暴’,倡廉让贤与腐败联网的‘沙尘暴’”。他痛心于中国民族、民间的美术学院、博物馆的缺乏,痛心于工艺美术行业的虚弱,痛心于民族服饰的趋同化,痛心于城市规划的雷同化,痛心于文化艺术的世界大同……
   他拳拳的报国之心,令他毫不留情地撰文批评“礼义”的虚伪和两面性,令他每年乘着大篷车钻到山山水水的几角旮旯里探寻古老的手工技艺和文化遗存,还令他踏上了一条民族的、现代的城市雕塑之路。这个“民族的”、“现代的”正式韩美林一生所想要留住的美。

 把美留住
   人人都知道要美,女孩子涂脂抹粉,男孩子装酷耍帅,老人穿红扮俏,年轻人追逐时尚。美这个东西,令人类前仆后继,连动物中,雌性也亲睐长得雄壮英武或是缤纷艳丽的雄性。美,究竟是什么呢?
   我们难以将美统一在一种文化背景之下讨论。不同的民族有不同的审美标准,不同的人也有不同的审美倾向。《镜花缘》里有个丑人国,那里,用我们世俗的眼光看来长得越丑的,那个国家的人民看来越是美丽。地球上还有个民族以长脖子为美,女孩子从小就在脖子上戴项圈,每年戴上一个,随着年龄的增长,项圈越来越多,脖子也越来越长。另外有个非洲民族,酷爱在嘴唇、耳朵和鼻子上钉盘子,嘴唇、鼻孔和耳垂被盘子扯得越大,他们便越觉得自豪。强行抹去他们之间的差异性,这个世界的有趣之处便荡然无存。
   当然,有些“美”,我们虽然可以尊重,却理解不了,不事铺陈罢了。身为这个时代的中国人,我们的美根植在中华文化的土壤之中,也受到了这个时代气质的感染。所谓的“民族的”、“现代的”正是这个意思。
   为了留住这份美,韩美林行遍了塞北江南、苍山洱海,热衷于学习民间艺术,包括剪纸、土陶、年画、戏曲、服饰,他统统都感兴趣。所以,在材料和技法上,布、木、石、陶、瓷、草、刻、雕、印、染、铸,他无所不用其能。他也热衷于研习古文化,用他自己的话说:“从我所有的作品看,除了民间艺术对我起了不小作用外,两汉以前的文化(包括甲骨文、金文、青铜器、石器、传铭、岩画)决定了我艺术作品的个性,使我摆脱了‘学院派教条主义的束缚’,我画画不要‘维’,不要‘三面五调’,‘三度空间’。艺术没有‘维’,没有七十二法,这一点我们祖先已经开了先河,‘感觉世界’是人类对客观世界顿悟的另一个境界,是人们文化的升华,我找的就是这种感觉,古文化就给我提供了这种感觉条件。”
   韩美林的叙述还是颇为抽象的,那么我们就来更加深入的分析。东方思维和西方思维的最大区别在于:前者以体悟的方式关照世界,世间万物通过人意识的主观改造呈现出似与不似之间的形态特征,却能充分传达出作者的内在精神指向,因而东方造型艺术捕捉的形态是一种感觉世界;而后者以理性的逻辑的可以被证实或推理的方式测量世界,万事万物以精准的面貌被客观的表现,从而所有创作者的精神表达必须通过形体中细节的微妙变化来呈现,因此西方造型艺术产生了一系列规则和定理,比如上述的“维”、“三面五调”、“三度空间”等等。举个常说的笑话,这就好比中国人做菜和外国人做菜一样,中国人放多少盐和多少味精凭的是感觉,而西方人则要精确到几点几克,拿量勺作决定。
   雕塑确实是占据三维空间的实体,但是这个定义是西方下的。中国传统文化中并没有关于平面、立体的说法,也无所谓维度与否。中国人讲得是一元含包,讲究的是整体的气场。无论是韩美林的绘画、陶瓷、雕塑作品,它们的整体特征都是装饰性和一元性。因此,这样的特点决定了他在创作时就不需要使用西方那种空间理解方式进行创作,也决定了他作品中鲜明的中国民族特征。这也是他的小动物装饰画能在美国一炮打响,获得世界认可的原因。同时,正是因为摆脱了这种关于维度的计较,韩美林的艺术创作才得以进入无所拘束、信马由缰的境界。所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以他画的猫头鹰为例,300余张,简练概括的数笔传神达意,张张不同,变幻无穷。这对于一般的艺术家而言,是不可想象的。但对于从传统文化精魂里沐浴而出的韩美林,却是再也自然不过的事情。这才是中华文化的博大之处!我们的艺术理论界里,总是在谈传统文化复兴,谈东方文化价值体系的重构,但是只有深入到这样的艺术实践和艺术顿悟里,才能真正的去复兴和建构,而并非今天用了中国结,明天使了青花瓷。
   再说到韩美林作品中的现代性,你看他,红红绿绿的用色却出来大大方方的时尚之感。民间艺术中色彩的搭配方式,装饰性图案纹样的构造方式,无不被他运用得耳目一新。他的雕塑,有些取法绘画中的白描手法,几根铁线曲曲折折、几块铁片粘粘补补,生动的形态便跃然而出。有些雕塑,譬如“母与子系列”,母亲恰似曲线,孩子则如圆点,夸张变形的抽象手法淋漓尽致地表现了母亲的婀娜婉约、孩子的憨态可掬和他们之间嬉闹亲热的温馨场景。而他那些巨型的城市雕塑,可谓是现代景观式青铜器,恢宏诡谲,神秘莫测。那条“钱江龙”,在交错如五线谱的曲线里升腾,一派太平盛世中的王者气象;那只“火凤凰”,在夜晚灯光和喷泉的映衬下,使人恍惚如回到了图腾崇拜的古老年代。
   这是民族的,这是现代的,这是韩美林留住的美。

艺术三“不”曲
   除了对于民族文化和时代审美的深刻把握,韩美林在艺术创作中还有一个三“不”曲的诀窍:不想入伙、不择手段、不要耳提面命。
   艺术上不想入伙,就意味着强调个性,强调独立性,强调每个艺术家都有自己的一套。韩美林认为,艺术创作没有规定性,与其他学科不一样的地方是它的绝对独立性:独立的形式、独立的风格、独立的手段、独立的方法、独立的形象、独立的一切和独立的艺术家个体,因而它也不具备规定性的规律和模式。艺术是个最自由的学科,就连数学这么理性的学科随着微积分学的发展,步入了正负、方圆、根幂自由转化的王国里,用那些机械的公式和概念去界定和规范艺术的创作方法,无疑斩断了它的生命力,将其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艺术可以不择手段,不仅指艺术形象上,也包括艺术形式、艺术手段和艺术方法。艺术的目的在于把美给予人们,只要达到让人们说不出、道不明、抓耳挠腮、捶胸顿足、灵魂出窍的效果就够了,至于其余实现的过程则千变万化。譬如韩美林画国画,就往水里掺过夜茶,掺过酒精,掺过绿豆汤;他用叶筋笔画铁线,不是像常规一样把笔毛理顺,而是正相反,将笔往砚台上跺上几下,然后再用剪子剪掉旁边的几撮毛,剩下一两撮画起来,效果绝对老苍;他画钢笔画,不仅有线还有面,还有苍笔,因为他将笔舌头拉出来,把它磨平,与笔尖成为一个斜度,使之产生了多种调子……
   艺术上不要耳提面命,意思是艺术创作不要背上“艺术教条主义”的“罗锅”。理论文章,尤其是创作理论,必须在艰苦的艺术实践中才能得到,而且它也只能代表一个画家或画派,决不能代表一切艺术。然而现在有多少研究理论的学者在搞创作的呢?韩美林笑言道:“我认真研究过那些名词,如肌理意识、幻视效应,知道讲的是什么,但是,一到创作时,这些词一个都记不起来,绝对走向迷宫。要记住这些词再学画,起码五十岁以后吧……我自己走过的弯路告诉我,我不看艺术理论,更不写艺术理论,我喜欢看艺术家创作的过程,尤其是亲眼看画、看雕、看构想。”
   韩美林的这个三“不”曲,强调的是艺术的灵活性和自由度以及扎扎实实不耍嘴皮子功夫的实践积累。在这三者之中,实践积累是最为重要的,艺术创作的窍门和自由亦来源于这些实践。他说:“艺术家们积累多少就可以潇洒多少。那时候,你的作品用不着洋洋万言,只有两个字——过瘾!”
   过瘾——这词说得真是痛快!我絮絮叨叨地讲了韩美林这么多的故事,各位是不是听得也很过瘾呢?好吧,最后回过头来说说我那美丽的回忆!
 记得小时候,每逢四月,春暖花开之际,我们一家子便会去竹昌山郊游。山野里的不知处,总会突然冒出来一从鲜艳灿烂的野花,红得那般率真而烂漫,令人心驰神醉,令我们这些小孩子再也按捺不住,大呼小叫地直奔它们而去。但是采这些花并不容易,因为它们不是丛生在平坦的田地里,而总是一小簇一小簇地扎根在某些没有路的陡坡上,需要你费心甚至伤皮破肉。这些娇媚而坚强的花儿,没有人为它播种,给点土地它就活,没有人为它浇水施肥,给点阳光雨露它就长。我们那里的俗话称它为“柴荆花”,孩子们把它带回家插在土里,来年就可以在家里见到。它的学名叫“映山红”,但是我更喜欢用俗名称它。因为我喜欢这个名字所释放的、被山风夜露所孕育出的、野性的、倔强的力量!
   是啊,这般昂扬,这般热情,这般独立,这般绚烂,这般自由,这般放达,这才是真正有生命活力的花儿……我想韩美林见到那些山花儿时必然会会心一笑。所谓的知音不就是这一笑吗?呵呵,他比山花更烂漫……

(来源: 个人供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