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美林的中国功夫
作者:陈祖芬(著名作家) 发布时间 2011-07-23
  

   清晨,手机响:“同志们,还没起床吧?我腿不能走了,你来拿书吧!”美林!只有他大清早的就在那同志们。然后又像小孩对小孩那样“骗”我:你再不来书就没有了!
   当几十斤重的《良工在手》终于在我工作台上展开的时候,屋里的电视正在开着。我不知道电视机里的人都在干吗,好像有很多人,在说很多话,好像。他们乱哄哄晃来晃去的。而我,书之外的世界隐去了,隐去了。我先粗粗地速速地把书翻了一遍,泪水在眼眶里在喉咙口在书页间翻滚,一直使我和书页间有一层白纱的朦胧,使我虽触摸着书页,却感觉着和书的距离,因为那实在好似天籁之音,觉得此音只应天上有!待合上这部几十斤重的书,就觉得心紧紧的透不上气来,因为,这几十斤,不,是无限重,就挂在我心上了。
   这部书法的最后部分是狂草。写狂草时,美林不到0.1的视力,眼睛看出去,云里雾里的,他则是腾云驾雾,驾云写意,越写越入境界,是发挥、是挥洒、是“洒泼”、是泼墨、是墨之奔涌、是涌而恣肆。那是云中曲,雾中诗,那是醉仙乐圣。
  然而我拨开云拨开雾看到我手机彩信上的美林,是他夫人建萍刚发给我的:美林在病床上包着一只眼,还做着可爱的鬼脸,还举着V字的手好像让胜利的旗帜飘扬在前面,我心里涌着心酸和感动,竟无语无言……
  写这部书,有一天,元宵节后,美林晨起练手,觉得眼睛越发的模糊了,铺满一地大纸上,是铺天盖地之书法。美林走进那书天书地之间,一手握笔,一手托住墨水盒,他把毛笔插到水里,就用水,插到墨里,就用墨。当时他想:只要眼睛不瞎就是他命好。事后他笑:如果我眼睛好可能还写不出这云里雾里的感觉呢。待终于放下毛笔,他写自序,第一句是:“编完这一个集子,我的眼睛已经看不见了。”写后他瘫倒在沙发上,一周。
   这两年美林和医院的亲密接触增加了,可就是没有见过他不快活、不儿童、不阳光、不热力四射、不激情燃烧。美林一天工作18个小时以上,胳膊肘都是茧。可他是个穷人,时间穷人。他说,活一百岁才3万6千天,他的时间太不够用。因为他的好奇心太发达,没有人知道他下一站又会转悠到哪里去,我想他自己也未必知道。今春他出了两大本书,人体画和山水画,叫他的老朋友们瞠目结舌。而这一本书法,写礼记·礼运·大同篇:“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孟子·告子下:“然后知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也。”还有“苏辛为师”,        “民生国立”,“华夏脊梁”!我被他那一个个浑厚有力的字震撼,也被他选用的掷地有声的文震撼。尤其他写的几个“国”字,如大山如磐石,又调和着美林那浓重的爱。美林有个外号:共和国。他一讲共和国就容易热泪。即使他的字,他也称为中国功夫。
   韩美林,5岁师颜(颜真卿),6岁识篆,二十有八见汉简,惊羡之中,顿生爱煞之心,叹曰:汉简是余大情人。写了狂草,笑曰:如果说汉简是大美人,那么狂草就是醉美人。那么,这部书法就是字之美人秀,是用70来年时间蕴积的汉简秀、行草秀、楷书秀、隶书秀、篆书秀。是感动中国的文字秀。
   看他的小楷尤见5岁习字的童子功,尤觉得深深的累,不是我累,是美林写得太累,而我感应到了。一个有一滴水就能活的人,身体多么透支,身边多么喧闹,都照样工作。常常好些人围着看他作画写字,我说这么多眼睛盯着你,不会影响你吗?他说他这是真功夫,是真正的王麻子剪刀,真正的牛肉拉面!他一边说一边大笑,大笑。
   我想起他的草书:“大风起兮”。
   他从传统走来,走出承上启下,走出千变万化,走个气象万千,走个立地顶天。我想借用《良工在手》里的两幅字,送给美林自己:“骨骼尚在”,“得无量寿”。

(来源: 2011年7月《北京晚报》)